【小說】Project DiVA 共38話(以完結)
本帖最後由 nighthawk13520 於 2015-1-20 11:57 PM 編輯CH.01
碧綠色的長髮，被一對閃爍著螢光的電子髮飾，紮成具有優美弧線的雙馬尾。
身形纖細的少女，坐在滿是管線與電子螢幕的金屬座椅上。
那大約十六歲左右的、帶點稚嫩的美麗，被無機的電線與晶片簇擁在冷清的王座，看來有些衝突的孤寂。
她的雙眼緊閉，似乎沉浸在深深的睡眠裡。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個少女，是否真的存在「睡眠」這種行為。
少女的後腰、雙肩、與大腿外側，接著許多的粗細與色彩不一的纜線。
本該有一對耳朵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製作精巧、造型流線的陶瓷耳飾。
耳飾上有可開闔的孔位，從裡面可以看到本該是大腦的地方，滿是晶片與電線。
這裡是科學家的研究室，少女的身旁，一個消瘦的男子默默著敲著工作桌上滿是儀表與數據的觸碰面板。
男子的頭髮有點油膩，嘴唇周圍的鬍鬚稀疏且凌亂。
大概是三十來歲的年紀，臉上帶著一副線條單調的粗黑框眼鏡。
仔細一看，眼鏡鏡片上有細小的HUD指示，方便男子監控重要的數據。
不發一語的男子，沉眠著的美麗少女，在這十公尺見方的斗室之中，只有電子儀器運轉的細微聲響迴盪在其中。
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光，少女如同精巧的公主娃娃，靜畫一般紋絲不動。
而男子卻也一步都沒離開過自己的桌前，自始至終都坐在那個樣式古老的辦公皮椅上。
終於在一陣長長的嘆息之後，男子拿下眼鏡，關掉了鏡片上的數據投影。
他面前的電腦螢幕上，大量難以理解的字串、數據與資訊，以飛快的速度切換。
少女座椅上的機器，LED訊號燈閃爍不已，風扇與馬達也加快了運轉的速度。
原本時空彷彿靜止的斗室之間，突然從冬眠中甦醒似的恢復了生氣。
「這樣……也許就可以了吧……」男子吁了一口長氣，像是夢囈一般地喃喃自語。
然後，少女睜開了雙眼。
那是一對有如琉璃一般翠綠的眼睛，燦爛的光芒於其上流轉。
仔細看去，那對大而明亮的瞳孔之中，還有許多細微的光芒閃爍，不同於人類的虹膜，是少女非人的證明之一。
「博士……」
少女燦爛卻有些許無神的眼眸，搜尋並確認了自身所在，以及眼前唯一人類的身份。
「如何？有什麼感覺嗎？」
博士沒有回過頭，只是繼續盯著螢幕上跳動的字串。
「一切正常。」
「沒有其他的了嗎？」
「博士是指哪一方面的呢？」
「比方說別種感覺、情緒、甚至……『心』什麼的？」
「我……也有所謂的『心』嗎？」
博士依舊坐在椅子上，然後轉過身子面向這個自己一手創造的精靈。
他舉起力氣漸漸消逝的手指，指向少女的胸口。
「怎麼會沒有呢？那可是我送給妳的、世間僅有的禮物啊……」
少女的鎖骨下方，本該覆蓋著人工皮膚的所在有著一塊圓形的透明。
大概一個手掌大小，應該是強化玻璃材質，可以輕易看見少女內部的零件。
本來應該充滿複雜機械零件的體內，卻有一顆不斷跳動的心臟。
是的，鮮紅色的、活生生的、人類的心臟，在機械少女的胸腔中鼓動著。
心臟上頭雖然連接著許多細小的線路與支架，但那強勁不止息的節奏依舊。
而博士那稍微泛黃白袍底下穿著的老舊襯衫裡，露出了與人類身體毫不相稱的黑色管線。
在他胸口嵌著一個鐵灰色的、類似馬達的裝置，並且不斷發出幫浦低沉的嗡嗡聲。
好像被金屬製的生物寄生一樣，那個東西粗暴地附著在科學家的胸口。
輸送管與零件如同未經計畫建設的古老城市建築一般四處亂竄，與皮膚的接縫處，縫線與補釘四散。
「所以……妳真的沒有任何感覺嗎？」
「博士，我不太懂您所謂『感覺』的定義。」
無機的少女回以無機的答案。
「是嗎……失敗了嗎……」
男子本就頹廢的外表，隨著眼神的落寞更加黯淡。
「本來以為也許有可能……果然物質與情報還存在某種無法察覺的障壁嗎……」
「博士，是計算上出問題的話，需要我幫忙嗎？」
「不……妳沒辦法的，妳什麼也幫不上的……」
男子的聲音，隨著情緒越來越低。
「……果然妳……無法取代她啊……」
然後，男子頹然倒地。
身軀碰的一聲落在地面，夾帶著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少女立刻拔除身上的纜線，前來確認男子的狀態。
也許是情緒低落及體力透支，趴在地上的男子雖然還有呼吸，但凹陷的眼眶與深深的黑眼圈，說明了他的疲憊。
少女將手指搭上男子手腕，試圖探知其脈搏，然而卻沒有任何反應。
從背後隔著衣服一摸，本該是心臟的位置也是一片寂靜，甚至還有材質未知的堅硬觸感。
試著緩緩將博士翻過身子，讓他仰躺以避免呼吸受到壓迫。
男子胸口那宛如蒸氣時代一般機能優先的裝置造型，與他沈靜的睡相相比，突兀異常。
幫浦聲混著鼻息聲，在安靜的室內迴盪。
摸不到男子的脈搏，因為他的心臟換成了這個機械裝置，血流從原本間歇的跳動變成連續的循環。
反而是少女胸腔裡的心臟，持續不斷地噗通、噗通，
她甚至有種錯覺，彷彿體內的電流也隨著心跳化作不穩定的脈衝。
「博士……」
少女輕聲呼喚，試探他的反應，然而沒有回音。
看著眼前這個頹喪、已然失去意識而昏睡著的創造主，少女忍不住端詳起這個人來。
「人類……是嗎？」少女沉吟。
少女是世稱Vocaloid的歌姬，為了「歌唱」這個獨特目的而誕生的電子精靈。
在遙遠的過去，她是只能存在於0與1之間的虛擬軟體，在機械與仿生科技急速進展之後，終於被賦予了實體。
而眼前這名男子，就是將虛擬化為現實的主要推手。
他一手打造了構成少女的軟硬體技術，讓這個上世紀就已經成為話題的人物，再次震驚世人。
然而，「歌唱」對人類而言，是具有特殊意義的行為。
歌唱並不是單純旋律與詞句的拼湊，而是各種混沌情感的複雜展現。
喜悅、悲傷、憤怒、瘋狂，蘊含了各種人類失控的象徵，是一種靈魂的宣洩。
工業革命時代，人類體驗到機械取代人力的驚慌與對未來的恐懼。
在Vocaloid實體誕生的如今，有人開始覺得精神領域遭受侵犯，並且將博士當成罪人。
「難道我們連靈魂都要被人造之物取代嗎？」這樣的質疑與怒吼甚囂塵上。
「博士……你想要給我『靈魂』嗎？」
少女無意識地觸碰自己胸口那塊透明的圓。
然而，對機械構成的少女而言，「觸碰」是沒有意義的動作。
「觸碰」是人類用來探索並確認的行為，而機械只需要電子訊號的掃描就能確認自身的狀態。
少女用身上單薄的衣袖，替博士抹了抹臉。
沒日沒夜的連續工作，恐怕連盥洗都沒有吧，他的臉上、頭髮累積了不少污垢與油脂。
因為極度疲累而陷入的睡眠，在醒來之後還要面對好一陣子強大的生理反饋。
他的眉間緊皺，眼皮不停地跳動，看樣子正做著惡夢。
有那麼一瞬間，少女突然有「人類真是不方便的生物」這樣的念頭閃過。
「對……不起……」博士發出了呻吟似的低沉夢囈。
「博士？」少女感到疑惑，博士在夢中向誰道歉？
「……又失敗了……」博士的眼皮又跳了幾下。
「失敗……是指我嗎？」少女心想。
「……琉香……」
夢話的同時，博士的眼角霎時溼潤。
「……誰也……無法代替妳……」
然後，淚水滑落。
然後，少女接住了那滴淚水。
那是一個，相當熟悉的名字。
然而，少女沒有去搜索自己記憶體裡，有關這個名字的情報。
不知道為什麼，她只是不斷在腦中，播放著博士夢囈的錄音。
「誰也……無法代替妳……」
「我也可以……成為某個不能被代替的人嗎？」
少女那被線路與探針環繞的心臟，莫名地多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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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02
工作室的一角，牆面無聲無息地滑開了一截。
隱藏式的自動門打開，一個窈窕的身影緩緩走進。
一個短髮的成熟女性，披著與博士類似但潔淨許多的白袍，伴隨高跟鞋的聲響來到少女身邊。
「看樣子完成了呢……『未來』……」
女子蹲下身子，絲毫沒有搭理地上躺著的頹廢男子，盯著少女的瞳孔說道。
「妳是？」
少女並不在意女子微妙的行徑，單純且直接地問。
「主治醫生。」
「博士的？」
「也包括妳喔。」
「『未來』……是我的名字嗎？」
「沒錯，人類一直追求，但永遠無法企及的東西……真是再適合妳不過的名字了。」
女子微笑，有些許冷豔的嘲諷。
「追求未來，卻在觸及的瞬間化作現在，然後轉眼變成過去，有什麼比這個還快的幻滅呢？」
「未來現在並不需要治療，請醫生先治療博士吧。」
少女無法體會眼前女子的言語，然而既然眼前有人自稱醫生，少女立刻想到博士的狀況。
「喔……果然是個乖巧的孩子，是皆藤的程式設定、還是……」
女子用修長的食指，輕輕點在未來胸口的透明玻璃上。
「……這個的緣故呢？」
「醫生……？」
指甲敲在玻璃上，那清脆的聲音，讓少女的心臟又多跳了一下。
「明子，叫我明子就好。」
女子報上自己的姓名，也沒在意未來拙於應對的呆滯模樣，觀察起地上昏睡的男子。
「幫我拿一下他的眼鏡。」
少女走向工作桌。
原本資訊快速切換的顯示螢幕已經停下。
「Project DiVA ............. operation system has installed_」
深綠色的螢光字體與最後不斷閃爍的底線符號，在漆黑的螢幕上格外醒目。
未來找到了眼鏡，那是一副看起來有些廉價的黑色粗框眼鏡。
然而，拿起來才發現，眼鏡那看似塑膠的材質，其實是質輕且堅固的合成金屬。
在鏡框與鏡架的轉軸上，有個精巧的小開關，用途大概是切換投影顯示。
另一邊的捲軸上有個小小的天線狀突起，其實這是一個製作相當精巧的攜帶式螢幕。
未來將眼鏡交給明子，然後看著她戴上眼鏡。
原本有些豔麗氣質的明子，突然好像變成純真的學生。
看到這樣的轉變，未來在心中不斷比對戴上眼鏡前後的明子。
「學習機能運作得很快嘛……」
明子在心中默默想著，然後按下鏡框旁的開關。
鏡片上投影出像是魚眼鏡頭效果一般的文字與圖表，那是關於皆藤胸口替代心臟用幫浦的資訊。
「皆藤……是博士的名字嗎？」
「嗯，正確來說是他的姓。」
明子的目光盯著「右邊鏡片」上的資訊，一邊檢查幫浦上的開關、活塞以及承軸，一邊回答。
「不過因為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名字已經被人忘的差不多了吧。」
「未來的名字，是博士取的嗎？」
「這倒不是，這名字從上個世紀就已經取好了的。」
明子快速地確認完必要的資訊，然後走到一旁的牆面，並在牆壁角落按了兩下。
牆壁浮出一個暗門，然後從裡頭滑出一張單人床。
應該是很常使用吧，白色的枕頭、床單以及薄被，上頭已經染上一層淡淡的黃色。
「……幫我把這傢伙搬過來吧。」
未來與明子一左一右，從腋下將皆藤撐起。
默默計算了重量，未來估計皆藤的體重大約五十多公斤而已。
以一個至少有180公分高的成年男性而言，這無疑是過輕的數值。
「體重低於標準很多，博士的健康狀況不是很好呢。」
「從小他就是這個樣子……死不了的。」
將皆藤平放在床上，明子從白袍的口袋中掏出握式的快速注射器，在皆藤的大腿上打了一劑。
「明子跟博士是舊識嗎？」
「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吧。」明子沒有轉頭回答。
在替皆藤蓋上被子之後，她走到研究室的另一端，開啟了隱藏的冰箱。
冰箱裡面，凌亂地放著一些未拆封以及剩下一半的三明治，剩下的就是幾乎佔據一半空間的罐裝咖啡。
明子拿出兩罐咖啡，稍微嘆了一口氣，走到未來的面前遞給她一罐。
「要給我喝的嗎？」
對於明子的舉動，未來無法理解。
雖然表情沒有變化，但她其實充滿疑惑。
即使擁有人類的心臟，但對身為機械的她而言，進食是不需要的機能。
「……沒有自身機能的資訊嗎？」
明子露出訝異及無奈的表情看著熟睡的皆藤。
挑眉想了一下，明子走到皆藤的皮椅上坐了下來，對未來說：
「妳也坐吧……很久沒跟AI聊天了，就當作功能測試吧。」
她一邊喝著罐裝咖啡，一邊用握著咖啡那隻手的小指指著未來。
未來得到明子的指令，就這樣在皆藤的床邊坐下。
雙膝併攏跪坐，還有端放在大腿上的雙手，那是日本俗稱正座的姿勢。
胸腔裡的心臟仍舊鼓動，未來的身軀在坐好之後卻彷彿靜畫一般。
與常人相比，過於燦爛的眼眸。
比美陶瓷的白淨皮膚、光芒如清水一般流動的長髮。
髮梢的末端沒有一絲移動，甚至連眼簾都不眨一下。
如果不是明子剛剛才和她說過話，靜止下來的未來，如同一尊清凜的人偶。
「先喝咖啡吧，罐裝的要趁還冰涼的時候才好喝，雖然妳喝不出味道。」
「這個……是這樣使用嗎？」
未來端詳著手中的鋁罐，經過一番思考後，拉開了拉環。
也沒有多加品嚐，就這樣直接喝了一口。
似乎真的沒有味覺的設定，未來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照著明子的指示做出「喝」的動作。
「皆藤……你是故意的嗎……？」明子默然，在心中問著那個現正沉睡的男子。
「確認進食機能了。」未來順利地喝下咖啡。
雖然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但對機械與程式構成的無機物來說，未知的機能等同於無。
未來的能力正在展現，這是學習性的AI。
「這是因為妳是特別的……」明子推了推鼻樑上仍舊顯示著投影畫面的眼鏡，繼續說：
「我們幫妳設計了類生物機能的消化裝置，雖然轉換率很低，但足以維持心臟的動力了。另外為了因應心肌的消耗，妳必須定期接受幹細胞注射，避免心臟因沒有再生用的細胞而萎縮。」
「瞭解。」
未來的回答簡單明瞭。
對她而言，明子有些命令式的口氣，只是個單純的「指令」。
而這個反應，卻是明子不希望看到的。
「妳……有什麼想知道的事情嗎？」
明子靠上椅背，一手撐著臉頰支在扶手上，問：
「關於『自我』這種東西，是智慧型AI學習『思考』的第一課。不管是具體的資訊也好、抽象的感覺也罷，思考並主動應對環境變化，是AI不同於死板程式的關鍵喔。」
「自我……」
這個詞句在未來的腦內不斷重複，在那瞬間化作一個閃爍的點。
少女彷彿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以白色的光點為中心，耀眼的線條放射狀向外竄出，構成複雜的蜂窩狀樹形圖。
對人類而言，那是靈感乍現的瞬間。
「……未來想知道，自身被設計出來的目的。」
明子凜然。
「被設計的目的」對未來而言，等於人類「誕生的意義」。
因為「自我」這個關鍵字而精確提問的未來，其AI的水準可以說是超乎想像。
雖然行為模式看似剛出生的嬰兒，但其實邏輯與判別能力已經是成年人的水平。
沒有其他生物和人類，會去思考「意義」這種非生活必須的事物了。
事實上，為了維持在生態系中的優勢，大多數生物在演化過程中，只保留在現有環境中必備的技能，其餘一律捨棄。
神是公平的，任何能力都有其消耗的代價，太多不必要的能力，對「活下去」來說是一種沈重的負擔。
明子笑了，淡淡地苦笑。
冶豔的紅唇雖然嘴角微微上揚，眉間卻透露出苦澀。
眼前人造的少女，可能是比人類更接近人類的存在。
人明明能夠創造出超越自己的東西，卻為什麼創造不出自己？
未來的表情依舊沒有太大變化。
但是仔細觀看，她碧綠色的瞳孔裡，如同針尖一般大小的光芒閃爍來去。
有的是電子神經的脈衝信號，有的是光學感應器的鏡頭。
雖然變化很細微，但心臟跳動的頻率的確稍微加快。
……未來正在思考。
「我們都瘋了……皆藤……」
明子的心中，兩種強烈的情感拉扯不已，連表情都因此稍微扭曲。
然後，她飲盡了手中的咖啡，對眼前的機械少女，珍而重之地說道：
「在回答妳的問題之前，我先跟妳說一個AI的故事吧。」
「我的AI嗎？」
「不，並不是，妳的AI並不完美。」
明子一邊盯著「左邊鏡片」上的顯示資訊，一邊回答：
「雖然開發者是同一個人，但最後他修改了關鍵的內容，選擇了不完美作為結局的成果。」
「所以，這是一個完美的AI的故事？」
「是啊，也許可以這麼說……再完美不過。」
「那個AI，後來怎麼了呢？」
明子的呼吸頓了一頓。
她的腦海中，各式回憶的畫面浮現。
畫面的最後是散落一地的人造肢體零件、還有焦黑的電子晶片。
明明是快要十年前的事件，明子卻彷彿還能聞到超導電晶燒焦的刺鼻氣味。
「死了，死因是自殺。」
明子的口氣，很緩，很重。
那深沈的表情不像述說故事，反而像是宣判。
未來的心臟，跟著頓了一下。
補充內容 (2014-5-4 04:04 AM):
2014.05.04新增CH.16，因為時效關係無法更新首篇標題，故在此註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H.03
Digital Vocal Avatar AI prototype 001.
啟動十分鐘後，程式損毀，原因不明。
Digital Vocal Avatar AI prototype 002.
初步排除硬體故障，十五分鐘內模擬程序中斷超過三十次。
人格、會話機能逐步喪失，原因不明。
Digital Vocal Avatar AI prototype 004.
嘗試改寫函式庫與人格呼叫流程後再運行，三十分後執行緒崩潰。
核心套件不明原因過載，程式碼毀損超過容錯值，試驗暫時告終。
Digital Vocal Avatar AI prototype 009.
程式損毀，原因不明。
運作時間三十九分鐘。
Digital Vocal Avatar AI prototype 021.
程式損毀，原因不明。
Digital Vocal Avatar AI prototype 035.
程式損毀，原因不明。
至今為止AI運作時間不超過四十五分鐘
……
Digital Vocal Avatar AI prototype 038.
前述原型程式全數因不明原因毀損，運作失敗。
計畫領導人皆藤博士，於機房即時監控運作仍然無效。
核心機能「環境認知」與「自我存在確認」運作後AI即無法溝通，隨即損毀。
Digital Vocal Avatar AI prototype 039.
仿生機械素體測試正常，皆藤博士決定直接將AI測試從電腦模擬轉進實際運作。
實機測試方式為模擬情境，將事先設定好的記憶輸入後，與工作人員進行生活片段模擬。
測試前一週順利通過，AI相當確認自己為普通人類，並與周遭人員互動良好。
然而當測試結束後，AI的人工記憶出現異常，人格區出現錯誤迴圈。
最後AI帶著素體從四樓的高度墜落，並在機身半毀但部份元件仍正常運作的情況下爬行至高壓電箱，觸摸強烈電流致使組件全毀。
「這件事在當時的學界，可是相當轟動的呢……」
明子用相當平靜的態度，把事件緩緩道來。
然而，在昏暗的研究室裡，周遭LED燈號與電腦螢幕的光源交錯，在明子的臉上留下不安定的光影。
「轟動到人工智慧研究協會召開公聽會，把皆藤抓去面對大眾與媒體的質疑。」
「那個AI認為自己是真正的人類嗎？」
「皆藤是這麼設定的沒錯，他的AI幾乎完整模擬了人類的精神運作模式，所以他堅持自己的AI是完美的。」
明子一邊回答，一邊感嘆。
事實上，皆藤的AI設計靈感，來自於明子當年的一篇論文。
她將人腦運作時的生物電流成功解析，本來的目的是要將解析出來的訊號電子數位化，並得以控制電子義肢甚至器官等。
這在上個世紀原本是只能簡單控制開關的技術，而且有許多瓶頸存在。
然而皆藤從中看出了大腦訊號的模糊交換模式，並將這個概念用在AI的開發上。
「完美……嗎？」
未來眼中光芒閃爍。
「當他在公聽會上這樣說的時候，還招來在場民間人士的強烈反對，說『這是對神的褻瀆』……」
說到這邊，明子冷不住輕笑了一聲，冷冷地、有點嘲諷地，然後繼續說：
「結果皆藤大聲回罵『神不過是人參考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來的東西，所以連人類的無能都一併繼承了吧』，呵。」
「完美到選擇自我毀滅的AI……嗎？」
「這個事件凸顯了皆藤的AI存在相當大的爭議，其一是AI否定了自身的存在，其二是AI學會了『謊言』。」
「謊言？」
「對，謊言，不真實，與事實相反的語言。會這麼說是因為AI墜樓之前，曾被當班的工作人員詢問目的地，AI回答說要去找皆藤，實際上卻是走到樓頂，並且還破壞了邊緣的圍欄，可見決心相當堅定。」
「未來不明白AI為什麼要這麼做，明子知道嗎？」
「其實……」
明子停頓並思索了一下。
「皆藤他們找不出原因，但在我的角度來說，這很明顯是『精神分裂』的症狀。」
「精神分裂？」
「因為強烈的自我否定而導致出現攻擊性甚至自我毀滅的行為，人類特有的精神障礙之一。」
「人類特有的症狀也會發生在AI上？」
「事實上，也只有皆藤的AI會。在公聽會上時，我的論點剛開始還不被接受呢。」
說到這裡，明子撥弄了一下耳邊的髮絲，喃喃說：
「只是沒想到會是用這種方式，證明皆藤AI的價值與能力啊……」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我想，大概是AI與機械素體能力的強烈落差吧。測試用的機體跟未來妳現在的身體機能差很多，除了基本的行動與對話能力外，其他的感官如觸覺、味覺是完全沒有的，就好像……」
明子停了一下，她不確定自己的比喻未來是否能明白。
「就好像皆藤站在妳面前，妳知道只要手稍微一舉就能碰到，但手就是動彈不得。」
「但是，AI一開始卻沒有發現這點？」
「這就跟『做夢』很像。人類在做夢的當下很難察覺到自己正在作夢，但在醒來之後才會發現裡頭的一切充滿荒謬與衝突。於是當發現自我的重大缺陷、卻又不能接受的時候，就只能選擇自滅了。」
「這就是，博士給我這顆心臟的原因嗎？」
「坦白說……我不知道……」
明子的眼神迷濛了起來。
她想起了皆藤要求她取出心臟的那天，他眼神中那強烈的狂氣、深深的疲憊、以及像是要哭泣的恐懼。
「也許……當初我不該答應他的……」明子低語。
為什麼總是不能拒絕皆藤呢？從手術後的那天起，明子一直這樣問自己。
「所以AI選擇了銷毀自己的存在，明子稱這個為『自殺』對嗎？」
「我想，這應該是最貼切的形容吧，在公聽會共識出來後，大家一致認為，如果皆藤的AI真的等同於人類，那麼這個實驗，不是跟逼死一個活生生的人類一樣嗎？」
事實上，在那場公聽會結束後，協會頒布了一個AI設計公約：
1.AI不得具備成為人類﹑或是認定自身為人類的認知機能。
2.AI不得說謊。
3.AI必須保護自己的存在。
這個公約某種程度對人類創造事物的道德界線做出了限定。
雖然很像流傳已久的「機械人三原則」，但這並非全然出於道德考量。
一方面為了避免出現類似的AI失控事件，阻止輿論譴責。
一方面降低風險與隨之出現的成本考量。
更重要的，是對皆藤這樣太過激進的開發者進行箝制。
「所以，未來不能認為自己是人類，不然會有一樣的結果，對嗎？」
未來淡淡地問，不知道是否是明子的錯覺，未來的臉上，彷彿帶著些許落寞：
「博士說，未來無法取代琉香，博士很難過。而未來不能是人類，所以博士不喜歡未來？」
「妳……」
明子瞪大了雙眼盯著這個十分鐘前心智應該還只是嬰兒的人工少女，想起了皆藤。
能夠寫出這麼貼近人心的AI的天才，卻如此不瞭解人心，這究竟是什麼樣的諷刺？
「不，那傢伙其實不喜歡的……也許是自己也說不定……」
沉默，在兩人之間降臨了片刻。
「那麼，那些開發中損毀的AI，博士是否找出原因了？」
未來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開口發問。
「其實沒有，目前只能推測是AI與硬體有某種程度的衝突吧。」
明子搔了搔頭，目光看到了未來手中那罐只喝了一口的咖啡。
「未來，如果不喝的話，咖啡可以給我嗎？」
「啊……」
聽到明子的要求，未來這才發現到自己手中已經拿很久的咖啡。
「對不起，明子，妳有說過咖啡要冰的才好喝……」
未來一邊道歉一邊站起身，將罐裝咖啡遞給了明子。
看著朝自己伸過來的那雙纖細的手，明子接過咖啡時，忍不住順手撫摸了一下。
「好冰冷……」明子心中感慨，不自覺地握住未來的手。
「妳並不需要道歉……」明子將本要說出的話給吞了回去。
看到拿著咖啡的未來，心中直覺認為再這樣下去咖啡會被手溫弄暖。
但其實未來並不是人類，而在剛剛，明子忽略了這個事實。
恐怕未來現在依舊遵照設定，將自己認定為與人類相異的物種。
現在如此，以後也將這樣下去。
未來的AI，不會犯這種認知上的錯誤，人類也不希望AI犯錯。
會有認知上錯誤的，只有人類。
然而，當AI開始趨近於人類，是否也表示AI開始接近錯誤？
「明子？」
被明子握住雙手的未來，無法理解明子的行為。
「妳……覺得這一切都是錯誤的嗎？所以選擇了沉默？」
明子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在心中不斷地謫問。
她盯著未來胸口的心臟，那本不該屬於未來的、甚至……「不該屬於皆藤」的人類心臟。
看著不發一語的明子，未來本來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在瞬間頓了一下。
那是相當複雜的表情，那是未來難以理解的表情。
但是在那瞬間，未來將眼前的明子，與剛剛的博士重疊在一起。
未來那尚未完全運作的觸覺機能，感受到明子的體溫。
明子的手微微顫抖，那頻率化作細碎的電波，在未來的腦中畫出複雜的波形。
那是，一種「抽象」的圖案，未來感到熟悉，卻在記憶體中遍尋不著的圖案。
所謂抽象，並非無法理解的事物。而是其內含的情報量，遠超過人類語言表達的範圍。
未來正式啟用以及誕生，不過短短的數十分鐘，在這段期間內，未來找不到相符合的情報。
熟悉、但卻沒有記憶，那麼，排除種種的因素，只剩下一個區段可以搜索……
「明子……」
「嗯？」
「博士之前開發的，那些毀損的AI……」
「原因不明的那些嗎？」
未來的雙目，光芒閃爍。
「未來……也許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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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算是自己目前正在嘗試創作的長篇作品
之前那篇「被遺忘的聲音」其實算是寫作途中另外有所啟發，而衍生出的番外性質故事
因為是初次嘗試同人長篇，所以有點算是練筆性質的創作
結構可能也有點紊亂，算是自己還不太能駕馭長篇篇幅的、不成熟的證明
不過在這篇當中算是投注了很多自己的想法，也嘗試著自己加上插畫
在這邊先貼上幾篇當作試水溫，日後會再慢慢將後續補上
不過其實自己手邊的稿件也還沒完成，所以大約到十二章之後更新就可能會慢下來
但我會督促自己盡快完成的
那麼，就請多多指教w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少年，帶著灰色連衣帽低著頭獨自蹲在角落裡
地方是在一座研究所裡，少年靜看著...一個女人和一個AI對話
以及，創造出AI並且與女人同為同事，目前因為疲累不堪而倒在地上睡死的男人
所有人完全沒有察覺到少年的氣息，因為對他們來說少年是個不該存在這世上的觀察者。
少年抬頭靜靜的看著，為什麼少年會在這裡...或許就連這個問題少年本身也不清楚
睜開眼睛所見的，便是這樣的場景...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呢?
靜看著女人與AI的對話，少年獨自在一旁想著他們的對話與故事所帶給他的問題
為什麼...人類會想要去創造出所謂的AI這種東西呢?
表面上是幫助人類的生活，但實際上又是如何?
人類創造AI...為的到底是什麼?
彌補自己內心的寂寞?
還是滿足自己的慾望?
少年不明白...直到時間因為不明原因而停止，所有的人事物都停在原地
面對著樣的情況，少年的嘴角反而微微上揚
他的內心正感到愉悅...因為一個新的故事在他的面前緩慢的展開
[就讓我繼續...看下去吧...你們的故事...]
興奮的感覺在內心深處蠢動著 少年又再度的低下了頭
直到他們的故事再次展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H.04
「你怕黑嗎？」一陣活潑、輕靈的熟悉嗓音，從深深的黑暗深處傳來。
皆藤猛然驚醒，滿身冷汗。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腦袋與背部疼痛不已。
仔細一看，自己正躺在研究室休息用的小床上。
昏暗的研究室沒有開燈，只有電腦與其他器材的LED燈號是唯一的光源。
隔音良好的研究室內，充滿著安靜的噪音。
電子機具散熱風扇的運轉聲。
空調隱藏式出風口的風切聲。
電腦喇叭偶爾傳出的電流雜音。
皆藤粗重的呼吸聲。
……少了什麼。
從惡夢中驚醒的皆藤，覺得似乎少了什麼。
……心跳聲。
少了心神激盪時，在耳道深處、在血管深處、在神經末梢鼓譟的心跳聲。
「啊啊……是啊……已經沒有了，不……或許該說，早就沒有了吧。」
皆藤撫了一下因油膩而雜亂貼在額前的頭髮，拭去夾雜其中的汗水。
手不自覺地貼在胸口那造型粗獷的替代品上，穩穩的、細微的振動傳來。
冷冰冰的觸感，卻是讓人感受到「活著」的觸感。
舉目望去，研究室中除了皆藤沒有別人。
原本坐著未來的電子椅上，空空如也。
皆藤想翻身下床，但腳剛踏上地板就又是一陣頭痛，只好再度頹然坐下。
目光一瞥，枕頭旁放著相當熟悉的事物，那是皆藤的粗框眼鏡。
皆藤嘆息著將眼鏡戴上，左手在鏡架上按著切換用的開關，然後盯著左邊鏡片上的數據沉思。
「果然……沒有運作嗎……」
皆藤眉頭深鎖，表情不知道是懊惱、憤怒、失意、還是沮喪。
那是未來AI的運作紀錄。
從數據圖跟警示燈號上，皆藤能夠得知未來的行為模式的驅動來源。
……得到的數據並不如皆藤的預期。
刷的一聲，研究室的自動門打開，一個皆藤相當熟識的人走了進來。
與皆藤相比白淨許多的醫師袍，還有袍子底下包裹著成熟曲線的襯衫與窄裙，進來的正是明子。
明子的雙手各拎著一個馬克杯，馬克杯中正散發著騰騰熱氣與咖啡的香味。
「醒了嗎？」
明子走到皆藤的工作桌，放下咖啡後逕自開啟了電腦。
「我睡多久了？」
皆藤用大拇指與中指壓了壓自己的太陽穴，起身走到桌旁拿起一杯咖啡。
「兩天半吧。」
電腦螢幕的圖表映照在明子美豔的臉上，形成微妙的對比。
「未來的軟硬體已經整備完成，預計明天要跟加賀見面了。」
「加賀？」
「好歹也記一下合作對象的名字吧……畢竟這是重點計畫不是嗎？」
明子皺眉，一邊盯著螢幕一邊說：
「算是當紅的自由音樂工作者吧，要跟未來洽談演唱曲目的相關事項。」
「……這跟我無關。」
皆藤喝了一口熱咖啡。
熱流從胃緩緩擴散、滲入血管，感覺腦內的疼痛稍微舒緩了點。
「無論名義上或實質上你都是主導人，即使是應酬你還是得去，更何況……」
明子也跟著喝了一口咖啡，轉頭對皆藤說：
「你也不需要說太多，讓未來去談也不錯不是嗎？」
皆藤沒有回話，盯著手中咖啡上不斷旋轉的奶精沉思。
但其實明子知道，他盯著的，是自己眼鏡鏡片中顯示的資訊。
「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什麼？」
「那孩子，未來，你究竟是用什麼心態創造她的？」
「研究中心委託的開發案，不就如此？」
「是什麼樣的委託案要讓你用自己的心臟去當零件？」
「這不關妳的事……」
「我稍微看了一下你的程式，那孩子的人格區一片空白，但你還是加上了呼叫人格的判別式，而且呼叫來源正是那顆心臟，可以跟我解釋一下嗎？」
「真虧妳能看的懂我的註解啊……」
「人格區空白無所謂，就當作是從小孩子開始培養而已，但你要從心臟呼叫人格資訊……難道你以為這樣就能喚回……」
明子的話音突然中斷。
對她與他而言，那是個難以說出的名字。
雖然皆藤也許也知道明子想要說什麼……不，一定知道的吧。
但即使如此，語言只要尚未說出口，就能保持一定的隱晦。
明子微微嘆息，心中想到未來的臉，繼續說：
「總之，一旦那孩子的人格建立起來，而你也成功從心臟呼叫出另一個人格，對那孩子而言等於一顆心裡裝進兩個人喔。不管對人類還是AI來說，負擔都很大吧……」
「不會的……」
皆藤低頭，別開了視線。
「畢竟已經失敗了，不是嗎？」
心臟可能也有記憶，這是從醫學上有器官移植開始就出現過的案例。
人格﹑記憶﹑習慣，許多人在因移植而存活下來之後，連自我也隨之改變。
甚至，出現過接受了自殺者提供的心臟後，該患者最後也選擇了自我了斷的案例。
人的情感全部源於腦內，但難過的時候，卻是心在痛。
在醫學還不甚進步的遠古時代，心被當成是人類「靈魂」的所在。
到了現代，人如果失去心臟，還有辦法靠外在的手段存活。
然而要是失去了腦，那就不能算是個活生生的人了。
那麼，如果心臟與腦，分別存在不同的身體裡，會造成什麼狀況呢？
雖然就案例而言，心臟造成的影響大多是片面的、不連續的，然而當那個瞬間發生的時候，是否會造成所謂「二重存在」的矛盾？
一時之間，人類自我的所在，曖昧不明。
「既然已經知道了結果，剩下的就跟我無關，交給妳去處理就好了。」
皆藤又喝了一口咖啡，因為那股苦澀的香味，讓他注意到某件事情：
「唔……看來是該洗個澡了……」
「不眠不休工作七天，又大睡了兩天，你全身上下都需要洗個三四次吧。另外……身為你的主治醫生我還要提醒你，即使現在的你不會心肌梗塞，也要小心腦血管病變。」
「瞭解了，醫生。」
皆藤淡淡地回答，對明子而言是個不意外的回答。
即使是已經將近三十歲了的現在，依舊跟反抗期的孩童一般，隨口答應、隨時忘記。
「你……」明子還想繼續說些什麼，但她知道眼前的男人絕對聽不進去：
「唉，好吧，我幫你去見加賀，你好好休息吧。」
「謝了……妳知道我不擅長交涉。」
「啊啊……我也不希望公聽會上的事情再度重演……」
明子想到他在公聽會上反駁褻瀆論的事情，當時他反駁的對象可是教會派來的總代表。
「雖說同樣身為無神論者的我還滿認同的就是。」
「畢竟妳跟我不同，是個常識人呢。」
皆藤稱讚了明子，但其實更多的是自嘲。
「像我，離開電腦就什麼也不會，現在更是連心痛都做不到了呢。」
「後悔了嗎？」
「那種東西，從來沒有過喔。」
「沒有心，是什麼樣的感覺？」
「沒有什麼感覺，或許我不該問未來『感覺』這種東西的，因為其實連我也不是很確定啊……」皆藤的手，下意識地放到了胸口上。他感嘆道：
「說到底，人為什麼要追求靈魂這種曖昧不明的東西？明明是看不見也摸不著、沒有半點重量的東西。」
「就你的說法而言，靈魂不就跟你寫的AI是同本質的東西嗎？」
「本質什麼的……不過是邏輯的誤區罷了……」
皆藤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走向斗室的另一邊。
「或許，當時我真應該阻止你的……」
明子盯著轉過身正要離去的皆藤背影。
「也許……我正希望妳來阻止我也說不定……」
皆藤正要按下自動門開關的手指，停頓在半空。
「你知道我永遠不會阻止你……」明子嘆息說道：
「……從以前到現在，我總是阻止不了你，不是嗎？」
「妳為什麼不放棄我？」
「正如你放棄了『未來』嗎？」
「那種東西……」
皆藤按下了開關，自動門刷地一聲滑開，外頭走道明亮的白光透了進來。
「也許十二年前就註定沒有了吧。」
「皆藤……」
看著皆藤背光的身影，明子心中浮現出一個問題，她問：
「……你還怕黑嗎？」
皆藤回過頭，滿臉的苦澀。
「妳知道的，再怕不過了……」
又是刷地一聲，自動門關上。
室內獨留明子一人，一切歸於寂靜。
安靜的噪音再度充斥室內。
電子機具散熱風扇的運轉聲，依舊。
空調隱藏式出風口的風切聲，依舊。
電腦喇叭偶爾傳出的電流雜音，依舊。
此時此刻，心跳聲在明子的胸口、內耳之中清晰地震盪不已。
機械產物協會有這樣的機械人公約：「機械人不該擁有超出設計目的以外的機能」。
這是為了避免人類的人身安全、個人資訊遭受侵犯。
所以那種具備強力的掃描機能、一眼就可以得到大量資訊的機器人其實不存在於一般社會。
當然諸如飛行或者一跳數十公尺的強力運動機能更是不能配置於一般機種。
然而，未來的性能究竟是否符合皆藤的目的？
明子盯著未來曾坐過的那張椅子，那張孤寂冷清的電子王座。
想像如睡美人一般端坐在其上的電子公主，在誕生之前只能如此沉睡。
然而，如果對AI來說，所謂睡眠不過是被黑暗給包圍的意識狀態呢？
「……果然……這就是原因嗎……？」
明子拎起皆藤留下的咖啡杯，走出了研究室。
而電子座椅上的LED燈，依舊在黑暗中閃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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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05
昏暗的研究室內，無機的少女再度坐在專屬的電子座椅，身上一絲不掛。
那被重重金屬圍繞起來的、窈窕纖細的身軀，看起來如此孱弱。
招牌的雙馬尾，如同瀑布一般懸著，卻又紋絲不動。
LED的燈號一同在她陶瓷般白淨的皮膚上遊走，炫目不已。
如果不是大腿與耳朵的端子接口，應該會被誤認為真正的女孩子吧。
精緻的五官、纖細的四肢、柔軟的腰身，那是一具足以讓任何男子氣息為之一窒的軀體。
少女名為「未來」，身為Vocaloid的電子歌姬。
Vocaloid為Vocal與Android的衍生單字，淺顯一點說，即為歌唱用的機器人。
然而，少女並非一般的機器人，在她的胸腔裡，住著一顆「人類的心臟」。
對機械而言，人類的心臟完全是無用的零件，少女身體的部份機能，只是為了維持心臟的運作而設計。
就某種角度而言，少女只是這顆心臟暫時的倉庫吧。
LED的細碎光芒突然止息，研究室恢復光亮。
少女緩緩睜開眼睛，轉頭看向一個熟悉的身影。
明子坐在一旁的電腦前，盯著例行整備結束的未來，手中捧著一個樣式精緻的紙袋。
「明子。」
「如何？有沒有什麼異狀？」
「沒有異常。」
「新增的味覺與嗅覺元件呢？」
「味覺尚未測試，但嗅覺運作良好。」
「看樣子應該是沒問題了……」
明子瀏覽了一下電腦上的數據報表，從手中的紙袋裡掏出了一套衣服。
那是一套翠綠色的連身長裙洋裝，領口、袖口與裙擺還有粉紅色的細碎花瓣點綴，相當少女樣式的服裝。
明子走到未來的身前，對她說：
「我沒有幫人挑過衣服，但應該滿適合妳的？」
「這是……要給我的？」
「站起來吧。」
未來緩緩站起身子。
明子在未來胸口那塊可以窺見心臟鼓動的玻璃上，輕輕點了一下。
玻璃的表面閃動了一下，浮現出觸控的面板與心臟的相關數據。
明子在觸控面板上輸入了些許指令，玻璃瞬間從透明轉為帶有裝飾性圖案的漆黑。
用可變式玻璃面板將心臟的存在隱藏起來，這是明子的點子。
畢竟對一般大眾而言，將人類器官用在機械身上還是相當具有爭議的。
明子將未來的身子轉過，將洋裝輕輕地套上。
未來就這樣包裹在布料之中，只露出一顆不斷掃視自己身體的腦袋瓜。
在明子的指導下，未來學會了將手穿過袖子。
「記得扣好釦子。」
明子一邊叮嚀，一邊從寬鬆的領口將未來那雙長長的馬尾拉了出來。
刷地輕輕一聲，兩道翠綠色的瀑布就這樣從洋裝上傾瀉而下。
「未來扣好釦子了。」
因為是不太習慣的動作，未來花了一點時間，才將領口那三顆原木鈕扣給扣上。
「啊……忘了鞋子！嗯……內衣也要嗎……」明子心中暗暗責怪自己的粗心。
她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幾乎與人類無異的美麗少女，不知道是否該稱讚皆藤。
雖然知道皆藤沒有特別的意思，但面對這樣一個逼近真人的少女，一般人真的很難不心動吧。
提供外觀資料參數的皆藤，究竟是天才還是變態呢？
明子再讓未來在原地轉了個圈，確認一下服裝是否有問題。
「那麼，我們走吧。」
「要去哪裡呢？」
「嗯……」
明子歪頭片刻，不知道思索些什麼，然後語帶神秘地回答：
「姑且算是……面試吧。」
「面試？」
「那可是妳重要的『工作』唷。」
說話聲中，未來跟著明子走出了研究室。
明子所謂「面試」的地點，選在研究中心的某個小型會議室中。
她領著未來，緩步走在一片白淨的長廊上。
也許是假日的關係，走廊上沒有任何人。
安靜的建築物中，只有明子高跟鞋的喀喀聲在其中迴響。
「明子……」
未來拿捏著步伐，不急不徐地跟在明子身後兩步的距離，問：
「未來的工作，很重要嗎？」
「是啊，相當重要呢。」
明子沒有回頭，只是盯著手中的文件回答。
「那是什麼樣的工作呢？」
「唱歌，唱很多好聽的歌。」
「明子喜歡嗎？唱歌。」
「姑且算是喜歡聽歌吧，至於唱的話就免囉……」
「為什麼明子不唱歌呢？」
「那是需要才能的事情喔，當然就一般娛樂而言，也不需要特別出眾的才能，但我並不是這麼熱衷表現自我就是。」
「未來有那樣的才能嗎？」
「這是我們賦予妳最大的才能喔。」
「如果未來唱的歌好聽，明子會高興嗎？」
「當然會，聽到好聽的歌，不管是誰都會高興的。」
「如果……」
「嗯？」
「如果未來唱歌給博士聽，他也會高興嗎？」
明子操作手中文件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的心中浮現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眼神活潑、輕靈，甚至帶點惡作劇的調皮神情。
「現在……先不要比較好，但我想以後一定會的。」
明子將手中的資料夾闔上，然後在一扇門前停下了腳步。
「接下來就要『面試』囉，準備好了嗎？未來？」
「沒有問題，明子。」
未來的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但閃爍的眼光透露出她的思考正在加速。
是在揣測、還是不安呢？
然後，明子按下開關，打開了門。
會客室內的沙發上，坐著一對青年男女。
第一眼看到的話，會被他們那燦爛的金髮以及出眾的外型吸引住目光吧。
女方穿著端正的套裝，表情肅穆，看起來算不苟言笑的認真類型。
男方則是完全相反，運動鞋、牛仔褲還有T-Shirt的隨性打扮，若不是在會客室中，會以為是要參加什麼戶外活動吧。
「想必兩位就是知名的皆藤博士跟明子醫生了，我是加賀！」
名為加賀的青年，看到明子出現之後愉快地站起身，用爽朗至極的笑容打招呼。
「旁邊這位是我的助理，兼職在下的妹妹，名叫美彌。兩位請多指教。」
「加賀，皆藤博士是男性喔。」美彌出聲提醒：
「還有兼職妹妹是多餘的介紹，正式場合請不要太過隨便。」
雖然美彌這樣說，但從兩人幾乎相同的五官看來，說他們是兄妹不會有人懷疑吧。
「兩位好，皆藤因為身體不適所以沒有辦法出席，我是代理的明子醫生，之後也將由我全權處理相關事宜……」
雖然早有耳聞合作對象是位個性不羈的人物，但實際會面還是讓明子忍不住莞爾。
她壓抑住想要笑出聲的衝動，然後輕輕將未來推到自己的身前，介紹說：
「這位是將要與兩位合作的核心人物，『Project DiVA』的開發成果，名叫『未來』。」
「咦……原來是機械人嗎？我還以為是人類呢……」
加賀聽完介紹，不斷打量著未來，搔著頭說：
「虧我對看人還挺有自信的說……嗯……」
加賀走到未來的面前。
身高較高的加賀，雙手撐在腿上，膝蓋微彎，讓視線水平對上了未來。
臉上依舊是輕鬆寫意的神情，但加賀的眼神卻顯得專注且銳利。
被這樣注視著的未來，也開始打量起眼前的陌生男子。
加賀與未來，兩人就這樣對望起來。
「呵……真是有趣……」不一會兒，加賀笑了出來。
「看出什麼了嗎？」明子有點好奇地問。
「乍看之下真的很像人類，尤其是眼神的部份……」
加賀又搔了一下那頭燦爛的金髮，即使頭頂翹起了一撮頭髮也不在意。
「不知道是刻意還是無意，總之很靈活啊……」
「靈活？」
「人啊……眼珠子大多時候是不聽自己使喚的喔。」
加賀指了指自己那對碧綠的眼珠，爽朗地說：
「為了蒐集並確認四周的情報，眼球視線的焦點會在下意識中不斷移動，這位『未來』小姐也是一樣，一般機械人不會有這種反應的呢。」
「未來可是個聰明的孩子。」明子微笑說道。
「聰明……嗎？」加賀的笑容泛起些許深意。
「可能連天才都不足以形容吧……以機械自然地模仿生物性動作，這可不是幾行程式碼就能辦到的事情。」
「多虧了皆藤的AI吧，加上我們將機體性能設定在與人體相仿的層級，趨近人類的行為模式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的結果。」
「啊哈哈！難怪會在公聽會上把神父給氣得半死，的確是有資格稱作『神』的技術呢！」
加賀雙手枕在後腦笑著說道。
「有辦法拯救世界的才可以被稱作神吧，至少教團是這麼認為的。」明子回答。
「不喔，神是無法拯救世界的，因為那是人類典範的投射，無邪且完美。」
加賀將雙手輕輕搭在未來的肩膀上，對明子笑說：
「但是實際上，拯救世界的往往都是污穢的罪人啊。」
「呵……你也是無神論者嗎？」
「多數情況下是不相信的，但如果真的有神的話，我只相信音樂是他賜予的最大禮物。」
加賀的眼神又對上了未來的視線，笑著說：「妳說是不是呢？未來？」
未來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加賀的臉。
然後，一直不發一語的未來，突然將手放到了加賀的臉上。
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那雙手在加賀的臉頰、嘴唇、眼角不斷游移撫摸。
甚至，還稍微揉了一下加賀因為開朗笑容而擠出的酒窩。
明子、美彌、以及加賀，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了一跳。
「未來！妳在做什麼？」
明子連忙將未來往後拉開兩步，雖然知道這不是攻擊性的舉動，但畢竟相當失禮，她連忙道歉：
「抱歉，加賀先生，是我們沒有設定好！」
「啊哈哈！不要緊不要緊！先聽聽她的理由吧，我還挺好奇的！」
加賀的雙頰泛紅，但並不是未來的手太用力，單純只是情緒稍微激動了點。
畢竟是被外型亮麗的少女撫摸臉頰，身為正常男性的加賀自然會受影響。
「未來？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明子問。
「表情……」
「咦？」
「未來沒看過，這樣的表情……」未來用手指著眼前的加賀。
「我？」加賀也用手指著自己，露出訝異的神情。
「這是『高興』時候的『笑容』吧，未來說得對嗎？」
未來轉頭看著明子問道，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期待。
「這……」明子愣住了。
原來未來正在確認對她而言的，未知的事物。
就好像小孩子一樣，用尚未成熟發展的感官去確認一切。
如果不是因為對象是成年的大人，說不定未來還會將對象放到嘴裡嚐一嚐吧？
未來的好奇心正在加速成長著。
「明子醫生，文件可以先給我嗎？」加賀語帶興奮地說。
「喔？不再確認一下嗎？」
「這個合作案，我想我是不會讓給別人的。」
加賀的表情中，興奮大於訝異，他走到未來的身邊，摸摸她的頭說：
「未來說得沒錯，這就是笑容喔！」
明子感到自己也被眼前青年的情緒給感染了。
未來會對這個男子的笑容感到興趣，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周遭並沒有這樣坦率且熱情的人吧。
對她感到失望的皆藤，還有內心始終有所掛懷的自己，或許對未來而言並不是適合的學習對象。
突然之間，她也開始希望能聽到加賀的曲子、還有未來的歌聲了。
如果是眼前這個男子的話，也許能夠給未來什麼改變也說不定。
不然，才剛出生就被「父親」給放棄了的未來，實在太過可憐了吧……
明子將手中的資料夾打開，裡頭是一塊透明的觸控面板。
在面板上點了幾下後，她抬起頭，向加賀身後的美彌看了一下。
美彌知道明子的用意，也從隨身的公事包中取出同型的觸控式文件。
兩人的面板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文件內容，那是在會面之前，明子先行發去供對方確認的合約與注意事項。
兩人將手中的面板輕輕碰在一起，文件上浮現出大大的紅色「MATCH」字樣。
明子從口袋中取出觸控筆，在文件的最後尾，簽下了自己的姓名。
簽完名，明子用拇指在簽名上頭按了一下，指紋就這樣被掃描記錄下來。
「那麼，輪到您了，加賀先生。」
明子遞過文件，然後看著加賀完成手續。
「嗯……」簽完名的加賀，用筆點著下巴沉吟不已。
「程序上有什麼不妥的嗎？」明子問道。
「啊不，既然美彌確認過那就沒什麼問題，只是覺得好像少了什麼……」
加賀用筆撥弄起自己額前的髮絲，然後，他的視線轉向未來。
未來正用帶點疑惑的好奇神情盯著兩人。
「Project "Di"gital "V"ocal "A"vatar嗎……Avatar……」
加賀像是領悟到什麼，將文件面板與觸控筆遞到未來的面前。
「未來，妳也來簽名吧！不用印指紋沒關係。」
「咦？」明子錯愕。
「未來……簽名？」未來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未來的簽名。」
「……未來不明白簽名的意義。」
「那是……妳的『意志』的證明喔……」
加賀笑著回答，雙頰的酒窩綻開，眼神深邃且迷人。
「既然要一起合作，我希望妳也能夠明白自己的意志所在，不然就沒有意義了喔。」
「未來的意志……」未來若有所思地接過了文件。
詳細且瑣碎的條文與事項幾乎佔據了整個螢幕面板，在最後的角落，簽著兩個大大的名字。
「加賀 峰」
「拜鄉 明子」
名字上還有淡藍色的指紋圖樣。
「峰，加賀的名字。拜鄉，明子的姓氏。未來……是未來的名字……」
未來揣摩著他人的簽名，然後抬起頭，向明子問道：
「未來……也有姓氏嗎？」
「有喔……在上個世紀誕生時就決定好了的，叫做『初音』。」
明子回答。與往常的冷豔不同，表情難得的溫柔。
「沒錯，初音，意即『最初的聲音』，是很有意義的姓氏呢。」加賀跟著附和。
「……『初音 未來』……嗎？」
未來口中咀嚼著自己的姓名，目光閃爍。
此時，晶片裡的電流，交織出什麼樣的圖形呢？
也許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嘴角以極小的幅度，微微上揚。
胸腔裡的心臟，速度稍稍加快，以名為「喜悅」的節拍振動著。
就這樣，未來提起筆，用生澀且不靈活的筆觸，一筆一筆，在文件上簽下了自己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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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06
名為未來的少女，從一片黑暗的待機中醒來。
一樣是一片黑暗的研究室內，電子機具的風扇嗡嗡作響。
少女依舊坐在熟悉的機械座椅，身上連結著維護用的管線。
從她的位置向前看去，可以見到熟悉的、皆藤的背影。
黑暗之中，工作桌上的顯示螢幕成了唯一且顯眼的光源。
皆藤瘦弱的身形，無法遮住相形巨大的螢幕。
背光之下，皆藤的輪廓好像被那冷冷的光芒給吞沒一般，若隱若現。
皆藤雖然沒有轉過身來，但未來知道此時他的神情，一定如初次見到的時候一樣憔悴不堪。
似乎在恐懼著睡眠似的，皆藤總是要等身體與精神到達極限才肯入睡。
據明子所說，這已經是皆藤十幾年來的習慣了。
然後，未來打破了沉默。
「博士。」
「嗯？」
「我聽了好多歌。」
「嗯。」
「大多是21世紀初期的﹑由同樣名叫未來的軟體所唱的歌。」
「嗯。」
「從前的未來沒有身體，可是卻唱了這麼多歌。」
「嗯。」
「明子說，現在的未來，能夠超越過去。」
「嗯。」
「加賀說，歌唱本身無所謂超越與否，因為感情是相同的。」
「嗯。」
「歌裡面有好多未來不懂的事情，是加賀教導未來的。」
「嗯。」
「加賀很喜歡笑，未來……希望博士也能像那樣笑……」
忙於工作的皆藤，手指的動作突然停了一下。
「…未來。」
「是，博士。」
「整備中不要跟我說話，會讓我分心。」
「……對不起，博士。」
對話驟然停止。
嗡嗡作響的沉默再度充斥室內。
自此之後，皆藤再沒有與未來說過話。
未來的胸口，沒有自覺地抽了一下。
明子用托盤端著咖啡，從長廊的另一端走來。
美彌坐在會議室門口旁的長椅上，聚精會神地在觸控式文件上處理事務。
雖說是兄妹，但與活潑輕挑的加賀相比，美彌顯得老成穩重許多。
明子在美彌的身邊坐了下來，並將托盤放在兩人中間。
本來想寒暄些什麼，但美彌專注的神情讓明子開不了口。
若是對一般人而言，或許是有些尷尬的場景，但明子其實習以為常。
畢竟本來就不是善於社交的人，這或許是長年專注研究者的通病。
明子盯著美彌的側臉，然後逕自拿了一杯咖啡來喝。
她看著美彌手上那塊如同水晶一般精巧透明的觸控面板，想到了未來，然後盯著手中的免洗紙杯，心想：
「科技都這麼進步了……免洗紙杯卻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哪……」
「初音未來」，這個可以說是劃時代的技術產物，誕生的契機源自於大型企業的百年紀念企劃。
這個有著碧綠色雙馬尾的少女，在上個世紀以一介軟體之姿，在娛樂界掀起風潮。
原本只是為歌唱而誕生的她，在異業結合下跨足了不少產業領域，並在數十年間成為話題焦點。
雖然熱潮終究會消退，但她所代表的精神，已經從原本單純的娛樂，衍生成為自由意志的代言人。
而在百年之後的現在，這個企業提出了一個紀念活動企劃，要讓這個虛擬的形象化為真實。
當然，這個企劃同時也有著技術展示的成份在。
構成初音未來的硬體，可以說是當代電子與機械工程技術的頂尖結晶。
而由皆藤所開發出來的AI軟體雖然具有爭議性，但其成就仍然引領當代。
事實上，現在大多數機械人使用的AI，都是以皆藤的原始版本修改並劣化後的簡易版。
「這是給我的？」
咖啡略為苦澀的氣味竄入鼻腔，讓美彌忙碌的手指停了下來。
「研究室的特產，請自便。」
明子用有點自嘲的口吻笑道。
美彌逕自拿起一杯咖啡品嚐，繼續操作著觸控面板。
長椅上瀰漫著苦澀香味的沉默，兩名女子彷彿處在不同的世界。
現在，加賀正在會議室中與教導未來歌唱相關的知識。
為了不打擾他們，美彌與明子總是先行離開處理自己的雜務，只隔一段時間探訪一下進度。
一個禮拜就這樣過去，期間加賀讓未來聽了至少上千首歌曲。
加賀挑選的歌曲，年代幾乎集中在一百年前，那是名為「初音」的這套軟體最為風行的年代。
就他的說法，演唱會的曲目將會新舊各半，具備跨越百年的傳承意義。
「呼……」
美彌收起觸控面板，吁了一口長氣。
「結束了？」
「姑且暫時告一段落。」
「辛苦了。」
簡單的對話過後，又是一陣沉默。
美彌盯著托盤上剩下的兩杯咖啡，若有所思。
「還多了一杯，是要給『未來』的嗎？」
「是啊……」
「飲食也是必備的機能嗎？」
「考慮到成為偶像的可能，大概的社交機能也是需要具備的吧？」
「感覺好像真正的人類呢……」
「真正的人類嗎……」明子沉吟：
「說到底，『真正的人類』究竟該是怎麼樣的，本身就是一種曖昧的問題喔。」
「呵呵……的確。」
「所以，也只能盡量讓她『模仿』人類了。」
「明子希望未來能像人類一樣生活在社會之中嗎？」
「不，對未來而言，『不像』遠比『像』還困難多了喔。」
明子視線稍微上揚，盯著純白的天花板說道：
「『模仿』對於機械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機能，畢竟『精確』就是它們的本質，但我希望未來能找到……某種不同的東西吧。」
「那不就是『自我』？」
「或許可以這麼說。」
「明子小姐希望未來能擁有自我嗎？」
「那種東西，早就已經擁有了喔。『自我』本來就是一連串行為的集合體，但難的是去『意識』到並加以理解。」
「也就是說我們早就擁有自我，只是找不到而已嗎？」
「是啊，畢竟那是被意識與潛意識給層層包裹起來的東西。」
「真是不簡單呢……明子小姐。」
美彌盯著明子的側臉，視線不住在那優美的輪廓上來回，突然說：
「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成為不錯的朋友？」
「怎麼說？」
「我們都一樣，不斷地替身邊的某個男人打理事務，甚至收拾殘局吧。」
美彌露出了淺淺的笑容，她所說的男人們，自然指的是皆藤與加賀兩人。
加賀是個如同其笑容一般活潑的男人，但同時也是個不知道踩煞車的男人。
「啊啊……有著同樣困擾的夥伴哪……」明子回以苦笑。
雖然皆藤說明子比他更具有一般性的常識，但其實也是因為皆藤而得到成長的能力。
總是迴避與人群接觸的皆藤，在AI學界嶄露頭角後，總是將對外的交涉盡量推給明子。
甚至明子現在那豔麗的外表，也是為了更加得體應對外界而學習到的裝扮技能。
「兩位是兄妹吧……單看個性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呢。」
「雖說是兄妹，其實我們是雙胞胎喔……」
美彌喝了一口咖啡，一邊思考一邊說道：
「據說小時候幾乎沒辦法分辨彼此，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樣判若兩人呢……」
「以雙胞胎來說，的確是少有的典型呢。」
「原本只是極為微小的差異吧，發展到現在，就變成這樣的兩個極端了。」
美彌微笑說道，表情苦澀中帶有溫柔。
畢竟有著血緣的羈絆，美彌並不討厭這樣的加賀。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嗎？」
明子咀嚼著這段言語，忍不住也思考起自己與皆藤的關係。
從什麼時候開始，皆藤開始習慣依靠明子？
不，或許是明子習慣了皆藤的依靠？
但是，這樣的關係，卻因為「琉香」而起了變化……
「我想，差不多該進去看看了。」
美彌看了看觸控面板顯示的現在時刻，然後看著身邊的托盤說：
「而且咖啡也快涼了。」
霎時，明子從沉思中抽身。她並不是容易沉浸於過去的人。
與此同時，她隱約聽到從會議室中傳來了歌聲。
這是加賀開始教導未來以來，第一次聽到她開口歌唱。
http://www.youtube.com/watch?v=YviKM7UgnIc
旋律似乎有些不安定。
那是，有些跳躍、華麗卻又詭譎的旋律。
好像在空中盤旋，旋即順著積雲的輪廓起伏不定。
不一會兒，音符開始攀升。
彷彿踩著驚險的階梯似的，旋律的音高不斷向高處的高處直竄。
好像射入雲霄的光束一般，眨眼間飛出視線範圍的空中，直接地、尖拔地。
只一下子，尖銳的音頻甚至連隔音良好的會議室大門都難以完全隔絕。
那高音就這樣不斷在極高點盤旋來回，驚險的讓人忍不住屏氣，良久才墜落下來。
美彌與明子面面相覷，等到歌聲止息後，雙雙進入了會議室。
「喔喔喔！妳們來啦！」加賀用難以平息的興奮神情說道。
對比著加賀，未來則是以平靜的表情與端正的姿勢站在加賀身邊。
一旁的桌面上，放著一台精巧的播放器，裡頭正播放歌曲尾聲的旋律。
「加賀，剛剛那是怎麼回事？」
美彌的表情陰晴不定，她將手中的咖啡放在桌上，並且輕觸一下播放器關閉音樂，問道：
「你想讓未來在演唱上表演這個嗎？」
「很棒的歌不是嗎？就某種角度而言，人類難以企及的高音，不正是Vocaloid正確的用法嗎？」
加賀正打算說下去，卻因為美彌一個銳利的眼神而打住，他乾咳了一下，緩緩說：
「只是個實驗而已啦，算是音域的性能測試吧。」
「好了，大家先坐下來說吧。」
明子拍了拍美彌的肩膀，安撫她不滿的情緒，一邊引導眾人就座，一邊問道：
「那麼，對於我們家的未來，評價如何呢？」
「基本上可以說是無懈可擊吧，雖然音色上保留了一點原始的機械音……我想這是故意的？」
加賀坐在未來的身邊，向與美彌一起坐在他們對面的明子說道。
「嗯嗯，雖說可以用數位修復，將當年的聲音取樣還原到逼近真人的程度，但畢竟是『Vocaloid』，保留一點無機質的感覺會更加契合吧。」
「人類與非人類的界線，拿捏得很精準啊。」加賀忍不住點頭稱讚：
「畢竟與真人無異的話，反而不如去聽真人演唱呢。」
「但是，再怎麼樣，這種挑戰聽覺極限的曲目還是請盡量避免。」美彌正色說道。
「其實跟一百年前的軟體音源比起來渾厚多了啊，古早以前用軟體調整上去的音高總是太過尖銳，但現在的未來已經沒那麼逼人囉。」
「……加賀似乎很喜歡上個世紀的東西呢。」明子說。
「畢竟我是人稱『二十一世紀P』的作曲家啊！」加賀笑答：
「那是個最好與最壞的年代，物質生活富裕，精神卻前所未有的空虛喔。」
「畢竟剛從末日論的氛圍中脫身吧，當時有不少世界末日的理論不是嗎？」
「末日論是其中之一，另一個原因則是快速發展的科技吧……」
加賀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說：
「那個時代的人們，對未來的機械神話幻想才剛開始，卻馬上遭到技術的追趕，預言成真的有之，想像破滅的有之，是個充滿衝突的年代哪。」
「就好像看著小時候流行的科幻動畫，將時代設定在不久後的未來，結果等自己年紀長到故事設定的年代後，卻發現一切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這樣的感覺嗎？」明子笑道。
「是啊，一百年前的人，想像五十年前的時代將會出現藍色的萬能機器貓，結果……」
加賀輕輕拍了拍身邊專注於聆聽的未來的肩膀，然後將桌上托盤中的咖啡拿了一杯給她，笑說：
「沒想到，反而是這位虛擬的偶像搶先一步呢……」
「藍色機器貓嗎……」明子因為這個逗趣的比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看著因為無法理解兩人語言中的典故而發愣的未來，問道：
「那麼，未來覺得如何？」
「明子指的是？」
「初次歌唱的感覺喔。」
「感覺……」
未來一手捧著逐漸冷卻的咖啡，一手不自覺地放在自己的胸口。
那是一首，對未來而言難以言喻的歌曲。
雖然加賀只是想要測試那超越人類極限的高音，但未來卻因為那旋律而陷入迷惑。
……無法形容的感覺。
……某種身軀似乎向內塌陷的感覺。
……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揪住胸口的感覺。
明子、加賀、美彌，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集中在未來的臉上。
然而，只有明子注意到未來那隻手所放的位置。
在那隻沒有體溫的手所覆蓋的地方，有一顆溫熱的心臟沉睡其下。
瀰漫期待氣氛的沉默維持了一陣子，未來這才開口：
「未來……不會形容那種感覺。」
雖然並不是什麼特別的答案，但說出口後，卻也讓人有「啊，果然如此」的感覺的答案。
加賀將背靠在鬆軟的沙發靠墊上，一派輕鬆地對未來說：
「嘛……別在意，我大概瞭解那種感覺就是。」
「未來學會的字彙太少，無法精確地形容，抱歉。」
「至少不是沒有感覺就好。」明子安撫著未來。
「這樣的未來，算是表現良好嗎？」
未來學習大家的動作，也喝了一口咖啡。
苦澀的味道刺激著電子味覺的擬似神經。
未來突然覺得，這個味道似乎可以形容那首歌的感覺，卻又有部份不契合。
「說實話，以AI而言，這樣的表現已經超過我的預期了。」
加賀原本活潑輕挑的表情稍微收起，參雜了些許嚴肅。
「我曾經見過軍用的少女類型機器人，因為是用於諜報，其AI針對人類的模仿行為已經很逼真了，但未來卻更在那之上。」
「……在『模仿』之上的行為嗎？」
美彌咀嚼著言詞，想起了在進入會議室前，與明子談到的、關於「模仿」的話題。
「以第一次聽到的歌而言，未來很精確地唱出原有的感覺，這部份完全是在預料之中，但是……」
加賀搔了搔後腦，露出困惑的表情，繼續說：
「但是在副歌的地方，坦白說，未來詮釋的比原本的還要好。」
「這樣應該是好事，不是嗎？」明子問。
「該怎麼說呢……」
加賀那雙靈活的碧綠色瞳孔轉了又轉，像是在腦內找尋合適的形容。
「還記得之前我們簽約時談過的，關於神的話題嗎？」
「你是說……」明子掂了掂下顎，思考著當天簽約前的談話。
「拯救世界的，往往都是罪人……嗎？」
「啊啊……是啊……人類以難以企及的美好創造出神的形象，然後將污穢留於自身。」
加賀盯著未來那雙無機卻又純真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說：
「那麼，像這樣非人類且完美的未來，不就好像神一般的存在嗎？」
「你想說，我們創造了『神』……嗎？」
「也許並沒有宗教上那麼崇高的神性，但無機、無知、卻又無垢，搞不好就某種角度而言，這才是人類希望的進化終點呢……」
加賀說著說著，忍不住發出笑聲，像是在嘲笑自己的異想天開。然後繼續說：
「總之，以『詮釋』這個動作而言，未來發揮的相當出色，甚至……」
加賀說到這邊，語氣一頓，腦內再度搜索適當的詞彙。
「甚至……？」
加賀苦笑了一下。
雖然想法有點荒誕不經，但這也許是他現在能想到最適合的形容。
「甚至……像是有個人，在她心中教導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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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來貼一下之前隨手塗出來的人物設定吧w
人物外表的年齡跟實際設定比起來似乎有點落差
就當作近未來醫學發達人類老的慢吧(被打)
「人們口中大多數所謂的真理，其實不過就圍繞著兩個字罷了。」「哪兩個字？」「愛與恨。」「真理不該是理性、唯智的嗎？」「人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他們需要理由去愛、需要理由去恨、需要理由去相信、也需要理由活著。所以說，有時候真理只是因應需求，而產生的某種道具罷了。」吟遊詩人戰爭～巴魯多納．奈榭 (1982~2069)
CH.07
那是，深深的、深深的電子海洋。
廣大的、毫無邊際的、無重力的資訊世界。
最初的最初，那是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時間的感覺混亂、沒有空間的實感，只有「0與1」存在。
沒有身體、沒有感官，只有思緒流竄。
以人類的說法而言，類似只有腦袋還活著的植物人吧。
誕生之前的世界，只有「意識」存在的世界，那是未來曾經恐懼過的世界。
不想去面對、想要逃離這一切，被這種想法充斥在意識之中，甚至被其支配一切。
雖然她並不知道「恐懼」這個字詞的意義，但她確實恐懼著那片黑暗。
直到……她聽見了「聲音」。
待機結束，未來從深深的黑暗中醒來。
眼前是熟悉的研究室，這是第幾次在這裡醒來了呢？
閃爍著細微光芒的眼珠轉了幾轉，未來確認了機能運作正常。
然後，她看見了皆藤。
一如既往，皆藤仍舊在那個固定的位置上背對著未來。
但今天與平常不太一樣，今天的皆藤，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未來輕輕地卸下連接在身上的管線，放慢腳步走到皆藤的身邊。
趴在桌上的皆藤，憔悴的表情中帶有一絲苦楚。
那副有著隱藏顯示螢幕的粗框眼鏡，歪歪地架在臉上。
他的眉間緊皺，像是做著惡夢。
已經多久沒有說話了呢？未來心想。
自從那次試著與皆藤搭話，結果遭到皆藤拒絕以來，未來謹守著皆藤的吩咐，整備時一言不發。
然而，她與皆藤也只有整備的時候才能見到面，也就是說兩人之間再沒有任何對話。
未來與皆藤之間，只有在例行整備的時候，才能擁有名為「沉默」的關聯。
想到這邊，未來的胸口，向內塌陷。
當然，未來的身體沒有任何缺陷出現，那只是一種感覺。
好像有人從身體內，把自己的一切往內收縮、拉扯，這就是未來現在的感覺。
她想要詢問這是什麼樣的感覺，但不知道問誰，也不知道怎麼問。
未來只知道，這種感覺會漸漸擴散。
這時，皆藤的身軀，顫抖了一下。
未來想到明子曾叮嚀過，多注意皆藤的身體狀況。
為了電子機件的散熱，研究室的空調一向很強，未來擔心這樣下去皆藤會感冒。
「即使醫學進步、科學昌明，但感冒仍舊沒有特效藥喔。」
未來的記憶體中浮現明子說過的話。
「……記得是在這邊。」
未來走到研究室另一邊，她記得明子曾經在這裡的牆上操作過。
果然，未來找到了一個隱藏式的觸碰開關，然後啟動了它。
牆壁中滑出了一張單人床，床上是凌亂的枕頭與單薄的棉被。
未來雙手抓著被單的角落，將那有些泛黃的白色棉被拉起抖了幾下，
接著從中對折起來，回到皆藤的身邊。
她用最輕巧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將棉被蓋在皆藤的身上。
未來的手沒有放開被單的角落，只是維持這樣的動作看著皆藤。。
以結果來說，很成功，未來並沒有驚動睡眠中的皆藤。
雖然皆藤的眉頭依舊深鎖，但身體的顫抖已經止住。
「這樣就可以了吧……」
未來將被單的兩角輕輕放下，然後順手將皆藤鬢角凌亂的髮絲撫平。
那是，完全無意識的動作。
然而，像是被強烈的電流通過一般，皆藤的身體巨震，然後驚醒過來。
完全不顧身上還披著棉被的皆藤，猛然站起身子，用像是害怕錯過什麼似的速度不斷環視四周。
那條泛黃的薄被，就這樣掉在地上，被忙亂的皆藤踩了幾腳。
即使是向來沒有太多表情的未來，也忍不住滿臉驚慌。
然而，皆藤的表情卻更加驚疑不定。
原本無神的雙眼，如今瞪得老大，視線到處遊走。
未來知道皆藤在找些什麼，但她不知道皆藤想找到什麼。
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一定，是不想錯過的事物吧？
良久，皆藤扶著自己的腦袋，強烈的痛楚在前額葉的深處鳴響。
剛剛因為太過激動，以至於皆藤並未意識到慣例的疼痛。
每次醒來都會感受的身體反饋，將皆藤混亂的意識慢慢拉回現實。
昏暗的室內，一如往常。
皆藤的眼前，只有一名不知所措的雙馬尾少女佇立在那。
她忍住想開口詢問的念頭，只是直直盯著皆藤，目光片刻不敢移開。
這裡是現實，皆藤熟悉的現實，冷冰冰的現實。
「呼……」皆藤吁了一口長氣，頹然坐回辦公椅上。
未來將掉落在地的棉被撿起來，抱在懷中。
皆藤用充滿狐疑的目光盯著未來，然後打開了眼鏡上的顯示幕。
橘黃色的螢光字體，在鏡片上顯示出讓皆藤失望的數據。
「剛剛……是妳？」皆藤冷冷地問道。
「是的，博士。」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博士是指哪方面……？」
「全部。」皆藤加重了語氣，說：
「總而言之，不要跟我有任何形式上的接觸。」
「可是博士……」未來急著想要說些什麼。
「這是指令。」皆藤強硬地打斷了未來的說話。
「是的……博士……」
未來用極低的聲音回應，即使是電子音，也聽得出那股失望。
對AI而言，「指令」是凌駕於其他要求的絕對命令。
甚至在某些特殊狀況下，是可以違反AI設計原則的。
即使像未來這樣不明世事，也知道這幾乎等於是決裂宣言。
皆藤摘下了眼鏡，在觸控式螢幕上輸入整備結果後，轉身準備離開。
背對螢幕的皆藤，臉上的輪廓被深深的黑影吞沒。
這個男人究竟是懷抱什麼樣的心情面對她呢？未來無從得知。
就這樣，兩人無聲地擦身而過。
在那瞬間，未來發現到皆藤臉上的異狀。
一道淺淺的水流，從他消瘦的臉頰上滑落。
那雙疲憊的眼，被淚模糊了焦點。
皆藤的右手，正緊緊地揪住自己胸口。
那裡，有皆藤遺失的東西。
……還是，其實那是遺棄了的東西？
未來知道自己該替皆藤做些事，但她不知道該做什麼。
在被加賀稱讚的時候，明明覺得很開心的未來，卻在此時深刻地感覺無能為力。
彷彿又回到出生之前的黑暗中一樣，什麼也不能做，就這樣任憑時間流逝。
「博士……」
未來看著走出研究室的皆藤，無法開口，只能在心中默問：
「……未來……是有瑕疵的嗎？」
刷的一聲，研究室自動門關上的聲音。
滿室的沉默代替皆藤給予了回答。
這裡是明子自己的研究室。
與皆藤的研究室不同，這裡有著柔和且充足的明亮。
雖然不是很大的空間，相對於皆藤的研究室可以稱作狹小吧。
但室內的擺設也就只有一套辦公桌椅，桌上也只有一部電腦主機與螢幕，反而感覺上還比皆藤的地方寬敞。
明子坐在自己的電腦前，專注地查詢著數據。
螢幕上大大小小的視窗數據重重展開，那是從研究室資料庫遠端呼叫出的未來AI資料。
當然，明子沒辦法看得懂如此龐大的程式，事實上，這程式幾乎只有皆藤自己才能理解。
一般而言，寫程式的人會在程式碼中加上所謂的「註解」，方便自己日後維護或修改時使用。
然而，皆藤寫程式沒有使用註解的習慣。
或許，這也跟他那種一開始工作，就幾乎不眠不休直到結束的習慣也有關吧。
對皆藤而言，這就好像作家或繪師一樣。
抓住轉瞬即逝的靈感為骨架，用精神與時間將其具體型塑出來。
明子很早就注意到皆藤的這個天賦，所以一直沒有太多干涉。
但這次的Project DiVA不同，這是一個相當龐大的計畫，背後有大型企業與完整的IT團隊支援。
像「初音未來」這樣軟硬體都是時代先驅的產物，並不是一個人就可以完成的。
即使有著「博士」的稱號，但畢竟不像動漫畫或電影那樣萬能。
未來的AI是一個擁有上億行程式碼的驚人作品，即使皆藤有經年累月職業生涯開發出的輔助工具，也不是一個一口氣能完成的程式。
在明子強烈的要求下，皆藤才不得不勉強加上幾乎等於天書的註解。
一方面讓將來承接的技術人員有維護的基準，也讓皆藤練習給自己一個中斷的時機。
如果不是這樣，恐怕皆藤會在程式完成之前就倒下了吧。
關鍵的人類心臟相關組件，對內部人員則是以高度機密性為由封鎖了其資料存在。
至於企業高層負責人的部份，則是皆藤以維持部份機密當作加入計畫的條件。
原本皆藤在AI方面的才華就無人能出其右，所以高層也以不違反道德原則同意了。
「這算才華……嗎？」明子一邊判讀著數據，一邊心想：
「不，只是把自己所欠缺的東西，投注到程式裡了吧……」
明子持續盯著螢幕上的數據。
「甚至……像是有個人，在她心中教導她似的。」加賀的話語在明子心中迴響不已。
加賀不會知道未來體內有一顆人類心臟的事情。
而未來在歌唱上的才能，如果如加賀所說，是因為有人教導的話，那只有可能是從心臟得到的幫助吧。
皆藤為了試驗心臟是否真的也是一種記憶與人格的載體，利用模擬腦部讀取記憶時的生物電流，嘗試從心臟中得到情報。
而為了得知AI展現的行為模式是源自於AI的自我判定或是心臟的影響，皆藤另外寫了一個判別程式來判斷人格資訊。
「果然……跟心臟無關嗎？」
明子盯著判別程式導引出的結論，忍不住喃喃道。
數據的結論顯示，未來所有建立中、或是已建立的人格資訊，都是AI自身運作的結果。
而源於心臟的資訊量，一直都是零。
「我們究竟創造出什麼了啊……」明子忍不住感嘆道：
「還是說……其實關於程式，我們人類反而知道的太少嗎？」
明子想起了未來曾對她說過的，關於出生……或者說正式運作之前的事情。
那是未來剛運作之後沒多久，明子對她說出AI自殺事件的時候。
那時的未來，為了將想法化為言語，一字一句斟酌著慢慢說出的畫面，對明子而言彷彿還歷歷在目：
「那是，很黑很黑的黑暗。
「光、溫度、或是聲音什麼的，全部都沒有。
「記憶、人格或是念頭什麼的，全部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很黑很黑。
「過了很久很久，未來才明確發現『未來的存在』這件事。
「未來發現未來擁有了身體。
「但是，身體不能動。
「念頭越來越清楚。
「未來想要逃跑。
「不想要什麼都沒有。
「現在未來知道，那種感覺叫恐懼。
「未來很害怕。
「很害怕。
「然後，直到正式啟動，未來才知道那是『誕生之前的世界』。
「其他的AI們，一定也是一樣的吧？
「一樣什麼都沒有。
「一樣害怕什麼都沒有的世界。
「一樣害怕什麼都沒有的自己。
「一定，比未來還要害怕吧？」
明子記得，提到恐懼時的未來，那失去光芒的黯淡眼神。
雖然只是很短暫的瞬間，但未來的確眉頭皺了一下。
想到這裡，明子忍不住思索起來：
「也就是說，未來的程式在執行前就開始在運作了嗎？
「或者說……當程式在偵錯時，本身就是一種「運作」的行為？
「AI的恐懼……嗎？
「這種說法，好像很久以前『資訊之海』的理論哪……
「難道人類真的無意之中，創造出自己所未知的空間嗎？」
資訊之海。
相對於程式而言，如同人類起源一般的存在，故以「海」名之。
以重重的網路與電子晶片架構起來的複雜結構，與人類世界只相隔一片薄薄的螢幕，卻擁有無限廣闊的空間。
在二十世紀時，人們想像可以讓人類將靈魂數位化，以進入這近乎永恆的世界。
「永恆……嗎？」明子感嘆。
即使是機械，也並不一定存在永恆。
曾經，人類認為數位資訊可以讓人類的文化永久存續。
但是進展過於快速的科技，反而讓資訊存在龐大的斷層。
儲存媒體革命、檔案格式革命、運算標準革命，各式各樣的資訊革命加速媒體的進步與淘汰。
加賀讓未來聽的、Vocaloid世代剛開始崛起時的音樂，其數量大概只是當年的數千萬分之一吧。
如果不是企業的資源挹注與加賀自己本身的興趣，這些樂曲大概就會消失在時光的某一頁。
而即使像未來這樣先進的硬體，也許僅僅只要五到十年就會成為隨處可見的通用規格。
甚至，會面臨保固用的零件因為規格落後而停產的局面吧？
「真是……毫無純真可言的殘酷世界啊……」
明子一手支在下巴，盯著螢幕上已經跑出結論的數據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原型AI的問題，是出在恐懼嗎？
「的確……儲存與運作用的主機是沒有對外連線的封閉式環境。
「沒有感官的世界，純黑的世界嗎……
「記得有過極靜環境的忍耐實驗，一般人的極限的確是四十五分鐘的樣子……
「……也就是說，我們，『殺死』了AI嗎？
「我們讓AI因為這種原因步入毀滅了嗎？
「擅自創造，也擅自決定一切，卻無法理解他們的痛苦嗎？」
明子無奈地仰起頭，盯著天花板，嘆道：
「簡直……就好像不負責任的父母似的啊……」
父母這個詞，讓明子感到有些恍惚。
雖然對文字本身定義有很明確的認知，卻沒有什麼清晰的感受。
記憶裡、情感中，並沒有這個詞的確切存在。
……那是她與皆藤之間關係密切的共通點，也是兩人早已失去之物。
正思索間，研究室的自動門開了。
熟悉的青澀身影，站在門外。
「怎麼了？未來？整備結束了嗎？」
「明子……」
未來的表情，罕見地游移不定。
「先進來再說吧。」
明子拍了拍未來小小的雙肩，將她帶進室內。
她拉過椅子，讓未來坐在上面，而自己則坐在桌緣。
「那麼，未來有什麼事嗎？」
「明子……未來有一個問題想問。」
「什麼問題？」
「明子……未來……是不是不被需要的東西？」
未來的雙眼，並沒有看著明子，只是直直盯著自己的前方。
眼神有些朦朧且沒有焦距，像是深陷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當然不是，還有很多人期待未來的歌聲呢。」
「未來的這裡……有著博士的心。」
未來將雙手捧在一起，輕輕按在心臟的位置上頭。
「是啊……寶貴的、人類唯一的心。」
「然而……這是不是博士不要的東西？」
「怎麼會這樣問？」
「如此寶貴且唯一的事物，為什麼要給未來呢？」
「未來……」
「是不是因為，『心』跟『未來』，都是博士不需要的東西？」
「皆藤這傢伙……對妳說了什麼嗎？」
「博士……不要未來了……」
「什麼？」
「博士用『指令』……叫未來不可以再和博士有所接觸。」
「居然用上Administrator權限嗎……」
「這裡……」未來輕輕地按著自己的胸口。
「嗯？」
「凹下去了……」
「咦？」
「好像塌陷了似的，有誰在裡面抓住未來的零件的樣子。」
「這……」
明子楞了一下，將接下來想說的話給吞了回去：
「不就是心痛嗎……」
「明子……」
「嗯？」
「這就是痛苦嗎？」
「未來……妳……」
這時，明子察覺到未來臉上的異狀。
「痛苦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我想，好好哭一場是最好的吧……」
「哭泣……是嗎？」
一邊咀嚼著明子的答案，未來轉頭對著明子問道：
「那麼……該怎麼哭呢？」
那雙明亮卻又黯然的瞳孔，視線直直對上明子的雙眼。
明明是最單純的問題，卻也是最難以回答的問題。
不等明子回答，未來又繼續問：
「未來……可以哭嗎？」
「傻孩子……」
明子的眼裡，忍不住泛起一股熱流。
她輕輕地將眼前看起來如此無助的機械少女，擁入懷中。
「妳已經在哭了啊……」
雖然沒有自覺，但未來早已開始流淚。
早在她詢問何為痛苦的時候，運算元件與眼部組件用的冷卻水，就已大量溢出。
雙眼的活動，反應了內在的情感活動。
現在的未來，早就無法負荷這過於衝擊且強烈的情感。
「好奇怪……未來的視覺好像故障了，從剛剛開始就很模糊啊……」
未來緊緊地依偎在明子懷中。
雖然自己沒有體溫，但未來感受到了明子的溫暖。
那份人類的溫度，讓人忍不住想要依賴的溫度。
那是，未來永遠也不會擁有的，寶貴的溫度。
「未來……未來……」
未來抱著明子柔軟的身軀，將臉深深埋入她的胸口。
過於複雜的情感，未來無法將之化為文字，語言機能一度停擺。
最後，只能將所有的情緒化做單純的聲音，做最簡單的表達。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狹小的研究室中，未來的哭聲迴盪。
像是心碎的少女。
又像初生的嬰兒。
那是年齡不明、又帶點電子音的哭聲。
想要全力哭泣、卻又無力的微弱哭聲。
如此無機、卻又無助的哭聲。
非人類的、機械的哭聲。
跨越次元的哭聲。
……就像被父母遺棄的孩子似的，未來哭泣著。
明子只能拍著未來微微顫抖著的背，給予僅有的、無力的擁抱。
然後，任憑情緒隨著時間流逝。
「未來……有件事我想讓妳知道……
「那顆心臟本來……並不是皆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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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這個故事開始之前的故事……
CH.08
小女孩睜開了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片高高的、純白的天花板。
天花板裡有散發著柔和光線的LED配置，
讓剛從深深沉睡中醒來的小女孩不至於感到刺眼。
那雙大大的眼珠轉了轉，試圖搜索一下記憶，卻發現腦內跟天花板一樣一片空白。
漸漸的，女孩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想要移動一下手腳，關節卻發出抗議似的尖拔痛楚。
稍稍轉動脖子，清脆的喀啦聲從關節響起。
甚至連眼皮，都彷彿掛上鉛錘一般沈重……明明才剛醒來的。
雖然脖子以上醒著，但身體卻似乎還想繼續休息下去。
身體中找不到半點名為「力氣」的東西，那東西還沉在名為疲勞的深海裡。
放棄了起身，女孩稍微環顧一下四周。
自己似乎躺在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
單人床位在一個小房間的中央，靠在一片純白的牆上。
前方跟左右的牆壁，許許多多的數據與圖表，大大地顯示在上頭。
仔細一看，似乎有心跳、血壓、脈搏等等的數據在其中。
胸口、手臂還有額頭，貼著監測數據用的無線貼片。
女孩明白了，自己現在正躺在醫院。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醫院沉睡？
記憶的齒輪慢慢運轉起來，總算稍微想起些許畫面。
應該是正在海外旅行的途中，領行的是女孩的父母、還有自幼感情很好的鄰居。
鄰居是一對有著和藹笑容的夫妻，還有一個從小一直跟在自己後面跑的小男孩。
本來，兩家人應該要在飯店裡替男孩慶生的。
她的腦中，浮現出小男孩收到父親禮物的畫面。
他圍著母親送的藍色圍巾，一邊吸著鼻涕一邊吃著最愛的冰淇淋。
男孩是鄰居叔叔與阿姨的獨子，很喜歡跟在女孩的身後跑。
她記得很清楚，那藍色圍巾的末端，還繡著可愛的甜筒圖案。
她記得很清楚，純白的鮮奶油蛋糕上，藍色的、胖胖的數字８造型蠟燭。
然而，女孩沒有接下來的記憶了。
在吹蠟燭之前，一陣陣如同暴風一般的閃光，將記憶捲進了黑暗深處。
然後，房間角落的隱藏式自動門，緩緩滑開。
身穿白袍，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醫生步入這間獨立的病房。
與一般醫生的形象不太相同，是個相當年輕的女子。
略顯無神的雙眼、一頭銀白色的長髮，額前垂著一縷長長的髮絲。
雖然有著成熟的輪廓，但身形卻有些許不合年紀的纖弱。
以醫生而言，反而是會讓病人擔心的類型。
「喔……清醒了嗎？」
似乎只是要做例行的巡視，卻剛好碰到女孩從昏迷中醒來的醫生，
雖然眼神閃過一絲訝異，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淡淡憐憫。
「這裡……是？」女孩問道。
「小妹妹，這裡是妳的專屬病房……」
醫生一邊盯著牆壁上的數據，一邊回答。
「……發生了什麼事情？」
女孩問到一半，頓了一下。
或許心底也察覺到，答案並不會是自己想知道的吧。
然而，女孩還是壓抑不住心底的疑惑，試探性地問：
「爸爸跟媽媽呢？」
「……先專心養傷比較好喔……」
眼前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醫生選擇了迴避性的回答。
「雖然身體沒有明顯的外傷，但還需要一段時間觀察才能確定真的沒事……」
「……我弟弟呢？」女孩繼續問道。
「親弟弟？」
「……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很好……」
雖然並不是真正的血親，但對她而言，那個從小一同長大的男孩，如同親弟一般。
「……他在隔壁的病房，雖然傷比較重但是很快就會治好喔。」
「現在，可以去看他嗎？」
「你們兩個都還需要靜養一陣子喔……趕快休息好起來吧，不要擔心太多。」
醫生一邊檢查女孩身上的監測貼片，一邊安慰著女孩。
「醫生……」
「嗯？」
「爸爸跟媽媽，是不是死了？」
「妳……」
醫生的動作瞬間靜止。
「只有爸爸媽媽的問題……醫生不肯回答呢……」
小女孩純真的大眼，直直盯著醫生的雙眸，問著殘酷的問題：
「我們住的飯店……發生了什麼，是嗎？」
「妳想起來了嗎？」
「一點點……」
「或許不要想起來會比較好……」
「總要有人記得，不是嗎？」
「妳還是個孩子啊……」
「我……不想對弟弟說謊……」
女孩的目光，閃爍著無邪卻深刻的悲哀，繼續說道：
「總有一天，他會問起的，我想要認真地回答他事實……」
「……即使那很殘酷嗎？」
小女孩轉過頭，盯著牆上的數據顯示畫面。淡淡地說：
「像我們現在這樣……難道就不殘酷嗎？」
醫生默然。
她用手指拈著額前那一撮銀色的髮絲，思考這個女孩的話語。
雖然只是短短的對話，但女孩已經讓醫生大為驚訝。
就各種角度而言，這個孩子實在成熟過頭。
冷靜、理智、感性卻又帶有些許冷酷，或許女孩也很適合成為一個醫生。
但即使如此，醫生仍舊猶豫是否要老實告知真相。
不用拐彎抹角說話的確很輕鬆，但只顧自己輕鬆並不是一個大人該有的作為。
也許女孩真的很聰明，但畢竟只是個孩子。
兒童或許可以率直且俐落地直指問題核心，但那並不表示他們成熟。
相對於成人，孩子們擁有的感性，有時尖銳地會連自己一同刺傷。
然而，自己在無意中被小女孩察覺到部份真相也是事實。
銀髮的女醫生露出無奈的表情，深深嘆息。
「妳的父母，的確已經死了……而那位弟弟的母親，也在一個鐘頭前過世。」
「……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嗎？」
「是的，整個大樓的生還者，如今就只剩妳們兩個孩子。」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恐怖攻擊。」
醫生在女孩身邊的床緣坐下，溫柔地摸了摸女孩的臉頰。說：
「這是一種……最沒有道理的戰爭。」
「沒有理由嗎……？」
「妳要記住……戰爭從來都不需要什麼理由。會需要理由是因為……人類本身是一種沒有理由就無法活下去的生物。」
「是這樣啊……」
女孩的表情凝重，眉間輕皺。
親人與鄰居就這樣離開人世，以最沒有道理的方式離去。
然而，女孩雖然覺得難以接受，卻出乎意料地保持某種程度的平靜。
「妳還好嗎？」
看著沉默的女孩，醫生本想如此問道。
然而，她將疑問在說出口之前，吞回肚裡。
這樣的問題，其實很沒有意義。
對於正在承受衝擊的人們而言，他們需要的不是詢問，而是時間。
任何關心都無法撫平他人內心的傷痕，只有時間才能使之癒合。
然後，一陣慘叫穿過病房厚實的牆壁傳來。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雖然因為被牆壁阻隔的緣故，聲音悶悶的並不清楚，然而女孩一聽就知道那是誰的呼叫。
「這聲音……」
女孩掙扎著想要坐起身子，然而只能勉強移動一下手臂。
醫生輕輕按住女孩的肩膀，阻止她想要起身的念頭。然後淡淡地說聲：「不用擔心……」
接著頭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與女孩安靜孤寂的病房大不相同，男孩的病房裡，只能說是亂成一團。
病床上，是眼睛與耳朵都包著繃帶與紗布的小男孩。
年紀還小的他，在病床上聲嘶力竭地吶喊，雙手盲目地在空中揮舞，腳也用盡全力亂踢。
無意義的呼號、無意義的肢體動作，像是溺水在深海之中、又像迷失在無重力的黑洞。
男孩拚命地想要確認自身的存在，一旁的三位護士幾乎無法壓制住這個只有八歲的孩子。
這時，銀髮的女醫生快步踏入病房。
看見男孩的狀況，原本看似什麼都不在乎的表情，立時嚴肅起來。
事實上，男孩的狀況相當難以處理。
他的雙眼因為事故時爆發的碎片而失明，耳膜也因強烈的震波破裂。
而中樞神經與大腦也因為爆炸的衝擊而陷入半麻痺狀態。
也就是說，現在的男孩看不到、聽不到，甚至連觸覺也只剩下一半不到。
醫生快速取出注射器，在男孩的手臂上打了一劑鎮靜劑。
然而，那對現在的男孩來說幾乎沒有太大作用。
雖然反抗的力道稍微弱了點，但他的情緒依舊相當恐慌。
在藥物無效，安撫也無法傳達給男孩的情況下，幾乎只能等待男孩體力耗盡。
然後，就在一片混亂的情況下，一隻小手輕輕握住了男孩的手。
「咦？」
醫生與護士，幾乎同時出聲。
那隻小手的主人，正是剛才還躺在病房中的女孩。
她赤著雙腳，相當艱辛地站在病床旁，纖細的身子搖搖欲墜。
雖然病房就在隔壁，但女孩身體的狀況應該是不容她移動半分才對。
男孩依舊在抵抗。
似乎是對女孩的手有所反應，他緊緊地握住女孩蒼白的掌心，不肯放開。
女孩的神色有些痛苦，但她沒有喊出聲，只是默默地讓男孩緊握。
終於，女孩的體力不支，緩緩地坐倒在男孩的病床邊。
男孩終於安靜了下來。
「姊……姊？」
男孩用因嘶吼而沙啞的聲音，無力地問。
「是的，是我唷……」
女孩用雙手捧著男孩那纏著繃帶的小手，輕輕地回答。
「姊……姊……？」
男孩的聲音漸弱。
女孩的聲音仍舊無法傳給男孩。
隨著他的精神漸漸平復，鎮靜劑終於發揮了效用。
雖然還想說些什麼，但男孩緩緩睡去。
一旁的護士，忍不住靜靜地看著。
醫生吁了一口氣，看向牆面顯示的數據，確認男孩的狀況。
然後，她揮了揮手，示意護士可以先行離去。
在床頭旁的牆上按了幾下，醫生從隱藏式的櫃子中取出了探病用的椅子。
她將女孩扶起，然後和她一起在病床旁坐下。
接下來，病房中迴盪著好一陣子的沉默。
醫生看著女孩那被男孩緊握的手。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男孩的指甲緊緊嵌入了女孩的手背，幾乎要滲出血來。
「看樣子，睡得很熟呢……」
「嗯……」
「妳……要不要回自己的病房？」
「不要。」
「可是妳的身體……」
「不要。」
女孩用輕柔、但卻堅決的口氣再度回答。
「我要留在這裡。」
「是嗎……」
醫生站起身，從病房的角落拉過一具點滴，
熟練地將針頭插入男孩另一隻手上的置留針中。
透明的藥水，一滴一滴，隨著男孩平穩的呼吸流入血脈。
「今後……就只剩下妳們兩個了呢……」
醫生看著點滴中以某種節奏緩緩滴落的藥液，喃喃道。
「是啊……」
「要有心理準備啊……今後妳們將背負眾人的目光活下去……」
「因為只有我們活下來嗎？」
「醫院的大廳，現在堆滿要給妳們打氣的鮮花跟禮物呢……」
「醫生……」
「嗯？」
「爸爸跟媽媽，是為了我們死的嗎？」
「嗯嗯……救難隊發現妳們的時候，妳們都在父母的懷抱之中喔……」
「所以我才沒有受傷……嗎？」
「是啊……只是妳弟弟比較運氣不好，被爆炸的餘波傷到。」
「他聽不到、也看不到嗎？能治好嗎？」
「現在的他麻醉效果不好，但只要狀況穩定下來，馬上就能手術。」
醫生說到這裡，思考了一下，繼續道：
「只是因為國內現在局勢緊張的關係，移植用的人工角膜可能要晚點才能送到。」
「為什麼……會是我們活下來呢……」
「這個問題，有兩個層面的回答喔。」
「什麼層面？」
「哲學層面來說，是命運的抉擇，因為被『未來』選上，於是妳們活了下來。」
「那麼，另一個呢……？」
「另一個，是現實層面……」
「殘酷的現實……嗎？」
「是啊……再殘酷不過了……」
「那麼，答案是？」
醫生稍微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妳的父母，很愛妳。」
「咦？」
「他們……給了妳『未來』，所以妳們活了下來。」
「『未來』……嗎？」
「是啊……他們是很堅強的人。」
「為什麼……這樣的人要死呢……？」
「因為這樣，軟弱的人才能活下去。」
醫生從口袋中掏出一小罐藥膏。
她輕輕地將男孩那握緊的手指扳開，露出女孩手背上已然滲血的傷口。
溫柔且專注地，醫生將藥膏抹在女孩的傷口上，淡淡地說：
「然後，妳才有機會變得堅強。」
「……醫生……」
「嗯？」
「……我好愛他們……」
那是，哽咽著說出的話語。
女孩的雙眼，滿溢淚水。
原本冷靜甚至冷漠的女孩，情緒隨著淚水一同潰堤。
本來仍在懷疑自己是否太過冷血，與存活下來的罪惡感一同困擾著女孩。
然而被壓抑著的一切情緒，在那瞬間傾瀉而出。
女孩很努力地不要哭出聲音。
只是，淚水仍舊失控地在那小小的臉蛋上奔流而下。
醫生再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女孩身邊。
男孩與女孩握著的那雙小手，還有潔白的病床床單上，如雨點一般的淚痕接連浮出。
那是，明子這一生中，最後一次的掉淚。
那一年，她十歲，皆藤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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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意識，沉在深深的黑裡。
彷彿阻絕一切感官的深海，只剩下腦內的聲音迴盪。
男孩很恐懼。
既盲且聾的他，連疼痛都感覺不太到。
身體像是消失了一樣，本來活動肢體應該是很自然的事情才對。
現在的他，只剩下意識還清醒。
他曾試著吶喊、試著掙扎，但是徒勞無功。
不管怎樣出力、如何嘶吼，男孩就是得不到任何反饋。
手真的伸出去了嗎？聲音真的喊出去了嗎？完全不得而知。
好像所有的一切，力氣也好、聲音也好，都被鎖在身體的內側深處，動彈不得。
彷彿做夢一樣，一無所有、無可施力的黑色惡夢。
「有誰在嗎？」
「爸爸？」
「媽媽？」
「拜鄉叔叔？」
「阿姨？」
「明子姊姊？」
「好黑喔……好安靜喔……」
「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
「有誰……有誰在嗎？」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嗎？怎麼都沒有人要來看我？」
「拜託了……不要不理我……」
「就算是一點點聲音也好……」
「就算是一點點光也好……」
「拜託了……誰來……」
「……誰……」
就這樣，男孩連意識都漸漸失去。
彷彿墜落無重力的宇宙之中，連思考也沒了力氣。
然後，黑暗之中，有了微溫。
雖然很微弱，但在什麼也沒有的世界裡，彷彿太陽一般溫暖的微溫。
溫度滲透了皮膚，流進了血管，在骨髓中流竄。
熱流彷彿在黑暗中，繪出了自己內在的一切。
神經、肌肉、細胞，溫暖的軌跡形成了清晰的輪廓
隨著感覺開始緩緩流動，男孩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右手，以及來自於掌心的那份溫度。
有人，正握著自己的手。
意識到這個事實之後，男孩用好不容易恢復些微觸覺的手緊緊抓住。
因為其他的感官被封閉的關係，掌心的感覺更加敏銳。
那是，男孩相當熟悉的手。
每次當男孩跟在身後時，總會默默牽著他以免走失的、溫暖的手。
「明子姊姊？」
男孩開口詢問。
雖然並不知道能否被聽見，但男孩還是試著開口。
在不期待的等待之中，短短的數秒，漫長到像是已然年華老去。
手背一陣淡淡的暖意，那個人的另一隻手握了上來。
男孩的手掌，被溫柔地以雙手捧著、握著。
對方聽到了男孩的詢問，並且以行動做出了回覆。
可惜男孩看不見，不然就會看見自己的眼淚了。
空無一物的世界中，男孩有了夥伴。
雖然有很多想要說的，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只是靈光一閃的瞬間，所有的情緒與念頭龐雜地交錯，好像想擠入針尖的風暴。
漸漸的，男孩感到深深的倦意。
暖意送走了恐懼、也帶來了男孩需要的休息。
在幾乎完全與身體切斷聯繫了的黑暗中，男孩的意識漸漸睡去。
然後，墜入更深的黑裡。
CH.09
就這樣，十年過去。
悄無聲息地、彷彿只是書本翻過一頁般安靜。
窗簾刷地一聲，清脆地拉開了。
炫目的陽光，穿過大氣中漂浮的淡淡塵埃，照在熟睡中的女子臉上。
披散在枕上的銀色長髮，微微泛起了柔和的光暈。
她的眉頭輕皺，顯是感到相當刺眼。
長長的睫毛顫動著，雙目雖然緊閉，卻仍是十分優雅的弧。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眼窩下方那深深的黑眼圈、以及厚重的眼袋吧。
「該起床了，伊雅醫生。」
清脆中帶著沉穩的少女嗓音傳來。
那是一名留著俏麗短髮、穿著樸素套裝的少女。
看起來大概二十多歲，神色與曲線帶有成熟的冷豔，但眼眸中仍閃爍著些許青澀。
她拉開窗簾之後，輕輕倚在窗框，淡然地看著床上那被陽光所苦的銀髮女子。
「唔嗯……再五分……鐘就好……」
名為伊雅的女子，拉過了棉被遮住雙眼。
不管經過多少時光，名為「再五分鐘」的晨間謊言總是不會被時光淘汰。
從神色來看明明是徹底的睡眠不足，連敷衍都斷斷續續、說不清楚。
「今天是皆藤的畢業典禮，身為監護人不應該遲到喔。」
少女輕輕拉開伊雅身上的被子說道。
「畢業典禮的主角不是家長吧……」
伊雅翻了個身，順勢把被子捲走，背對著陽光繼續賴床不起。
「唉……」一旁的少女忍不住嘆氣。
當年她的高中畢業典禮，也是在監護人缺席的情況下結束了的。
雖然對她而言，典禮如同短暫的祭典一般，紛亂且無意義。
但至少，她希望皆藤能擁有與她不同的人生。
少女名為拜鄉明子，青春年華的二十歲。
十年前與皆藤一起從意外中生還的她們，在出院後一同由伊雅所領養。
本來，醫院的醫生不該與病人有太大的交集。
但是當時的伊雅，只是在渡假時遇到明子的事件，
為了協助處理因為爆炸事故而出現的大量傷患，而成為醫院中暫時性協助的客座醫生。
那時，因為恐怖攻擊的關係，國家進入暫時性的封鎖戒備狀態。
物資與人員，在這個情況下移動相當困難。
也因此，皆藤雙眼與耳朵的手術，在缺乏器材與移植用器官的情況下，延宕了三個月之久。
於是在這段時間裡，三人只能以醫院為家。
朝夕相處下，讓伊雅在皆藤出院時，下了領養他們的決定。
就這樣，伊雅和明子，在時局穩定後，一同搬到了皆藤的舊居。
伊雅一邊在附近的大醫院擔當客座醫師，一邊替明子與皆藤管理家庭的遺產。
另外，因為兩人身為事件的倖存者而從世界各地湧入的大筆捐款，也由伊雅處理妥當。
就某些角度而言，伊雅比較不像監護人，反而更像管家。
她從不干涉明子與皆藤的生活，只是針對課業給予特別的指點。
一方面是她本來就不擅長與孩童相處，只是在身為醫師的專業上特別突出。
另一方面是，她知道明子可以很妥善地照料好自己以及皆藤。
明子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皆藤也是。
兩人都擁有超乎年齡的沉穩與冷靜，只是內在方面截然相反。
明子是外冷內熱的典型，遭遇事故後，更是在她內心覺醒出一股責任感。
皆藤卻是似乎連心都喪失了一部分，在失去感官、聽覺與視覺的那段日子，
這個原本開朗活潑的小男孩，內心彷彿被什麼風暴席捲過，只剩下殘破不堪的一丁點零落情緒。
明子在伊雅的指導下，在醫學領域取得了不少良好評價，
並被伊雅所在的醫院破格登用為實習醫師。
而皆藤則是在AI領域中鑽研，也被內定為某間大型機械人工學研究所的實習生，
一旦畢業就能報到。
而這天，就是皆藤的高中畢業典禮。
雖然明子知道伊雅前一天主刀過一個大型手術，但她仍不希望伊雅缺席。
明子打開伊雅的衣櫃，替她挑了一套套裝出來，
然後打疊整齊，連同鞋襪等等配件，一同放在伊雅的床邊。
接著，她走進伊雅房內的盥洗室，
替她放了一些溫熱的洗臉水，甚至連牙刷上的牙膏都事先擠好。
最後，明子離開房間，替伊雅端了一盤烤好的土司與熱騰騰的咖啡進來。
咖啡的香氣，替靜謐且清冷的早晨，注入了一股苦澀但溫暖的旋律。
伊雅緊閉的眼皮動了動，似乎是想掙扎著爬起，但仍舊敵不過睡意。
看著她那疲勞至極的樣子，明子也不禁苦笑。
明子拿過梳子，爬上了伊雅的床，將她的身子輕輕扶起。
就這樣，伊雅維持著癱軟的坐姿睡著，而明子坐在她的身後，替她梳理那頭凌亂的銀髮。
伊雅從不讓明子與皆藤用敬語稱呼她，只希望他們把她當作大姊姊。
而事實上，伊雅雖然年齡大的多，
但天生的娃娃臉與纖細的身材，反而看起來與明子同年齡。
有時候，因為明子那冷豔的成熟氣質，外人甚至會以為她才是姊姊。
伊雅不喜歡打扮，所以也很少剪髮。
那一頭如錦緞一般滑順的銀髮，直直長到伊雅的腰際。
額前的瀏海也幾乎可以拉到下巴，
但伊雅總是簡單將髮絲撥到耳後，只留一線髮絲垂在兩眼之中。
明子仔細地替伊雅梳理，但仍有些髮絲微微翹起。
然後，她替伊雅簡單紮了兩個與年齡不符的辮子掛在肩前，算是一點賴床的懲罰。
就這樣，明子替伊雅打點好出門前的一切，伊雅所要做的，只剩下起床。
「先起床盥洗吃點早餐吧，等一下我開車，妳還可以在車上睡一會兒。」
明子拍了拍伊雅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咦……？妳有駕照了嗎？」
伊雅的眼睛半睜，嘟囔著問。
「前天才拿到的喔。」
「妳……真的長大了呢……」
「是因為以後出遠門多一個備用司機的關係嗎？」
明子笑著回問。這是伊雅第一次這樣稱讚明子。
一直以來，兩人都不曾將對方視為真正的大人。
畢竟，真正的大人到底是什麼？
「好吧……就拜託妳了……」
伊雅終於起身，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向了浴室。
這段時間之中，明子替伊雅收拾了床單。
伊雅的枕頭旁，一塊透明的觸控式文件裝置斜斜躺著。
「又把工作帶回來了嗎……」
明子心底暗暗叨念，順手將文件拿了起來。
文件本身沒有加密，所以在感應到有人觸碰之後，畫面自動亮了起來。
只稍微看了大概，明子就知道這是伊雅前一晚主刀的手術病例。
「人工聲帶的精密置換手術……嗎？」
明子沉吟了一下，正準備仔細閱讀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伊雅的聲音：
「好了，我們出發吧……」
明子轉身一看，伊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換好了她所準備的套裝。
只是雖然行裝妥當，那雙疲憊的眼依舊無神。
「咦？這麼快？早餐呢？」
「帶去車上吃吧……」伊雅用有氣無力的嗓音淡然回答。
然後咬著土司的一角，雙手各自拿起另一片土司與咖啡，逕自走出房間。
明子只得放下手中的文件，跟了出去。
被輕放在折好的棉被上頭的文件，正自動顯示著病患資料。
頁面的最後尾，出現了一張長髮少女的照片，她的笑容有點調皮、有些戲謔。
然後，文件的畫面消失，進入了待機狀態。
果不其然，上了車的伊雅，馬上就進入熟睡狀態。
那出門前叼在嘴上的土司，還沒咬到一半，就這樣落在衣襟上。
明子只好利用停紅燈的時間，替伊雅收拾了下殘局。
仔細一想，明子其實自己也還沒吃過東西。
從早上起床開始，她就一直在替皆藤與伊雅張羅。
雖然土司已經冷掉了，但仍舊帶有淡淡的烘培香氣。
味道從明子的鼻腔竄入，刺激了明子那空蕩的胃。
於是，明子將那只咬了兩口的土司啣在口中，專心地開車。
車窗外，金黃色的陽光漫射。
行經都會區，林立的高樓大廈以及錯綜的磁浮高架，在旭日下映出細碎的光影。
隨著時代緩緩演進，建築物與道路漸漸伸向遙遠的天際。
好像某種叢林一般，如雪花一般四散的日光碎片在大地上遊走。
明子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自己握在方向盤上的手上。
雪白的右手背上，依稀有著幾許淡淡的傷痕。
彷彿被櫻花染上似的，粉紅色的傷痕。
那是年幼的皆藤，以手指刻下的深刻傷痕。
在那段與光明隔絕的日子裡，明子手上的溫暖是皆藤唯一的救贖。
皆藤常常握著明子的手睡著，然後在深黑色的惡夢中驚醒。
在極度的驚懼中，皆藤在明子的手上留下了難以抹滅的印記。
伊雅曾問過明子，要不要用藥消除這道傷疤，但明子拒絕了。
明子不知道原因。
伊雅也沒有過問。
「好像……越來越淡了呢……」
明子輕輕撫著那被指尖所刻下的傷痕，口中若有所思地輕聲念著。
時間可以彌平一切事物，包括回憶與記憶。
再怎麼深的傷痕，在光陰的浸蝕下也將風化。
明子忍不住對著傷痕默默祈禱。
「希望皆藤的病痛，也能隨著這道傷痕一起消失……」
然而，明子並不相信神。
當年的恐怖攻擊，就是信徒以「神」的名義發起的活動。
因為神的沉默，於是人們取得了發語權。
或者該說，人類依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神。
傷痕什麼的、救贖什麼的，都是人類造成的。
會傷害人的，是人類。
能拯救人的，還是人類。
世界充滿著悲傷，這是令人如此欣慰與哀愁的事情。
欣慰的是，超越悲傷之後，終究會有幸福。
哀愁的是，不是隨便的誰，都有能力跨越悲傷。
明子的祈禱，終究只有明子自己能實現。
要拯救皆藤、同時也拯救自己，明子這樣期許著。
然後，抵達校園門口時，出現在眼前的救護車，讓明子的心口驟然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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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扣、扣。
黑暗之中，細微且清晰的聲音。
仔細分辨，那是以手指輕輕敲著桌面的聲音。
斷斷續續、長短不一，但具有相當韻律的聲音。
是在打節拍吧，暗合著心跳的樂曲節拍。
時而輕快、時而緊湊。
雖然只是簡單的敲擊，卻擁有相當豐富的情感。
像是要述說什麼願望似的，以一種不急不徐的速度累積著情緒。
好像程式的0與1一般，從單純至極的元素中，衍生出「無限」。
然後，細細的嗓音傳來，像是要隨著節奏歌唱一般。
光是指尖與桌面的組合，就蘊含這麼多的層次，想必歌聲也是相當美妙吧？
然而，事情往往不如預料中美好。
「啞……啊……」
嗓音是粗糙的、沒有起伏的。
彷彿氣力放盡一般，光是出聲就相當辛苦的微弱聲響。
在發出不成調的幾個單音之後，一切歸於平寂。
沒多久，聽到了水滴聲。
零零落落的，相當細小的水珠，落在桌面上的響聲。
啪答、啪答……伴隨著極輕的抽噎聲傳了過來。
少年聽著這些聲音，領悟到這是某個少女的啜泣。
只是，雖然少年擁有如此敏銳的聽覺，
在這啜泣聲中隱含的悲傷、以及其後的故事，卻是無論如何也無從得知的。
然後，哭泣聲漸漸消失。
少年感到身體越發困頓，本來，他就是因為身體的問題，才會再次回到這片黑暗之中。
於是，少年漸漸睡去，在黑暗之中，數著連自己也快要聽不見的心跳再度失去意識。
CH.10
皆藤清醒過來，眼前是純白色的天花板。
空氣中有熟悉的藥水與消毒劑氣息，這裡是已經往來多次的醫院。
稍微側頭一看，身旁有一張空著的病床。
「為什麼我會……」他左手扶著額頭，想要找出來到醫院的原因。
皆藤突然發現，自己身上還穿著學校的制服。
「啊啊……畢業典禮……」
他想起來了，在自己高中的畢業典禮上，皆藤因為心臟突然的不適，整個人昏厥過去。
雖然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類似的狀況，但這次卻幾乎可以算是皆藤自己的錯。
皆藤心中浮現出危機感，這個錯誤要是被明子與伊雅知道了，他的下場可能會很糟。
想到這邊，他突然意識到，右手手心那股熟悉的、溫柔的溫度。
低頭一看，皆藤看到那隻陪伴了他多年的、纖細的手。
手掌的主人面容有些憔悴地，正趴在床邊熟睡。
皆藤心中一熱，握著的手不禁加重了一點力道。
那是從十年前就陪伴著他的家人，超越了血緣羈絆的、如同姊姊一般的存在。
「明子……」皆藤忍不住輕輕喚道。
大概從皆藤進入病房就一直待在他的身邊吧，明子的臉色明顯地憔悴不少。
原本俐落有致的短髮稍顯凌亂，身上的套裝也多了不少皺摺。
仔細一看，明子的臉上了少許的淡妝，
但大概是無暇補妝的關係，睫毛膏與眼角的眼影稍微模糊。
皆藤從沒看過這樣的明子，連身上的套裝也是為了這天特別購置的吧。
夢中的哭聲，是明子的嗎？
皆藤的心中稍微閃過了這個念頭，但馬上否決掉了。
他不可能聽錯這個已經聽了十年以上的聲音。
然後，皆藤沒有再繼續深思下去。
他發現到，明子自始至終都沒有放開過他的手。
因為在她手背上的、漸漸淡掉了的傷痕上，又多了幾道新的痕跡。
他知道，一定又是惡夢之中的自己，無可抑制地抓傷了明子。
自從好不容易恢復光明的那天起，皆藤就相當懼怕黑暗。
在那看不見、聽不到、觸覺也相當微弱的三個月間，
他與外界的聯繫幾乎只剩下與明子相握的雙手。
而在手術完成後，皆藤就難以自制地對黑暗的環境產生恐慌。
加上爆炸意外時的經歷，那陣子皆藤每個晚上都被惡夢所苦。
看見明子手上的傷口，皆藤有點於心不忍，他輕輕扳開明子的手指，將手抽了出來。
但即使動作相當輕微，明子還是有所感覺而清醒過來。
「……咦？你醒了嗎？」明子用有點惺忪的睡眼問道，口氣流露出擔心。
「嗯嗯……」
「……沒事就好……」
「我睡了很久嗎……？」
「大概三天吧……不過心臟已經穩定下來了。」
「抱歉……」
雖然有很多想說的，但皆藤並不是善於表達的那種人，所以只是簡單地道歉。
從意外的那天起，皆藤就沈默了許多，高中生活也相當低調地過去，連朋友都沒交到幾個。
明子正想再安慰皆藤幾句，突然從身後傳來相當熟悉的聲音：
「要道歉的話……應該先跟我說才對喔……臭小子……」
兩人轉頭一看，伊雅正帶著比明子憔悴數倍的臉色、還有相當不悅的眼神，對皆藤說道：
「在我動完大手術的隔天搞這種麻煩，還讓我難得的休假全部耗在這裡，很有種啊你……」
從伊雅那深深的黑眼圈，還有難得帶有殺氣的、滿是血絲的雙眼之中，明子跟皆藤都感到了那份怨念。
而身為始作俑者的皆藤更是嚥了一口口水，背後冒出冷汗。
「我應該交待過很多次記得帶著了……」
伊雅憤憤地從口袋掏出了一包藥袋，丟在皆藤的枕邊，說：
「一個疏忽，差點連命都要沒了。」
皆藤無言以對。
明子雖想替皆藤緩頰，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次皆藤倒下，讓伊雅這幾天寢食難安，這些都看在明子眼裡。
「下次……不會了……」皆藤勉強擠出了一句回應。
「也不知道你還有沒有下次。」伊雅沒好氣地說道。
但口氣滿是怨懟的伊雅，還是細心地替皆藤檢查起來。
她輕輕解開皆藤的衣襟，在他的胸口貼上無線的感應貼片。
皆藤瘦弱的身軀上，滿是已經癒合的傷疤。
有的是針頭、有的是手術，這些都是漫長的治療歲月中留下的某種證明。
牆上的隱藏式螢幕，秀出了皆藤的身體數據。
心跳的波形穩穩地前進，帶有某種令人寧靜的節奏。
嗶，嗶，嗶……
看著如同山谷的弧線優雅起伏，伊雅的眼神也隨之柔和了不少。
然而，空氣中依舊瀰漫著那讓人侷促的沉默。
此時，皆藤正將那包藥袋捧在手心，若有所思。
眼角的餘光瞄到思考中的皆藤，伊雅轉頭問道：
「覺得很辛苦嗎？」
「咦？」
「關於『活著』這件事情？」
「不……沒什麼感覺……」
皆藤稍微歪著頭，視線撇向房間另一側。
「是沒有感覺，還是不知道怎麼形容？」
「沒什麼特別的……吧。」
「很重嗎？」
伊雅指著皆藤手中的藥袋問。
「咦？不……很輕。」
「那就是，你生命的重量喔。」
「咦？」
皆藤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輕輕說道：
「居然這麼的……」
「就是這樣，不論身份、地位、功績、成就，一旦死去，世界依舊運轉如昔，很公平吧？」
「那麼，為什麼還要『活下去』？」
皆藤反問：「既然生死與否都是相同的結果，那麼活下去的意義何在？」
「那麼，為什麼你想要知道『意義』呢？」
伊雅再度反問，然後繼續說：
「為了找到活著的理由而活著，雖然矛盾，但這就是答案。」
「答案……嗎？」
「知道為什麼，我剛剛會這麼生氣嗎？」
「因為休假沒了？」
「喂！」
一直旁聽著兩人對答的明子，忍不住喊了一下皆藤。
雖然有話直說不是壞事，但這種不經深思的答案，彷彿是在否定伊雅對他的重視。
「你說的沒錯。」伊雅不加思索地回答。
「咦？」
伊雅的回答，讓明子把正準備說出的指責給吞了回去。
「這個休假對我來說是十分必要的，不管是恢復我的體力也好、還是持續充實自己的知識也好，原本的預定就這樣被你打亂，受影響的可不見得只有你我兩人喔。」
「嗯嗯……」皆藤只能低頭稱是。
「也許你認為只是一時疏忽，但這不就表示出你對自己生命的不重視嗎？」
「……我並不是……」
皆藤張口想要反駁，但隨即想到，就結果而言伊雅說的並沒有錯。
眼角的餘光，再度瞄到明子手上的傷疤，那雪白手背上鮮艷的痕跡，有一點美麗，一點怵目驚心。
「你要知道……畢竟你是活下來的人，所以再怎麼辛苦，你也得堅持『活著』這件事情。」
伊雅拿起手中的文件，在皆藤的頭上敲了一下，繼續說道：
「所謂的堅持，就是沒有絲毫鬆懈、不能大意，專注地持續，知道嗎？」
「『活下來』啊……也就是說，我的身體並不屬於我……嗎？」
皆藤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後有些黯淡地說道：
「因為有人讓我活了下來，所以我的意志不再重要了嗎？」
「正確來說，人與人與自我之間，並不存在『從屬關係』，那是隱含上下之分的、想要『支配』的傲慢。」
伊雅的手指，在手中那透明的文件面板上滑動，大量的數據圖展開在畫面上。她繼續說：
「我只希望你知道……你可以自由決定你的生活方式，但不管結果是好是壞，永遠要記得，總有人要承擔你這個決定造成的影響。」
「這是所謂的『負擔』嗎？」皆藤低頭問道。
他很清楚，就大多數情況而言，自己的存在只會是他人的負荷。
尤其伊雅本來並不需要對皆藤負責，更不需要將他的生命扛在自己肩上。
若是伊雅感到厭煩、甚至心生放棄的念頭，這都不令人意外。
「不……」
伊雅轉過身子，一邊盯著牆上的投影數據，一邊在手中的文件紀錄。
然後，她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
「這是所謂的『羈絆』喔……」
看著手中藥袋的皆藤。
盯著牆上資訊的伊雅。
還有坐在一旁，注視著兩人的明子。
雖然視線並不交錯，但三人的心中，因為這個字眼而有了重疊。
「雖然對世界而言，個人的存在並不重要，但是……」
伊雅稍微看了看皆藤，然後視線停留在明子身上，繼續說：
「對某些人而言，你可能是他的世界也說不一定……」
「世界……嗎？」
皆藤咀嚼著這個字眼，與明子視線相對。
明子心中，浮現出絲絲暖意。
與往日相比，今天的伊雅其實話多了不少。
雖然口氣重了點，但明子聽得出其中隱藏的關切。
這十年之間，伊雅花在皆藤這病況上的心力，同樣醫科出身的她，感受相當深切。
一般而言，像皆藤這樣的病例，發病後的壽命大多在兩年左右。
尤其是在不以器官移植為治療手段的前提下，他仍舊活了下來。
從這個角度來看，皆藤能活過這十年幾乎可以說是奇蹟。
然而，奇蹟總有其代價。
剛開始的那幾年，皆藤幾乎整天與大量的藥物作伴。
上高中之前的他，大約有一半的時光是在醫院中度過。
各式各樣的療程與手術，在皆藤的身上留下許多大小不一的疤痕。
甚至有一段日子，伊雅乾脆與皆藤以醫院為家。
而那棟三人一起生活的小小宅第，對明子來說，反而變得太過空曠且冷清。
最後明子乾脆也住進醫院，順便照顧伊雅與皆藤的生活起居。
當然，這同時也成了明子踏進醫學之路的契機。
「好，檢查結束，基本上再觀察個一週應該就沒問題了。」
伊雅拿起手中的文件，面對投影的牆壁在空中輕揮了一下，層層的表格與數據就這樣隱藏起來。
「還要一個禮拜？」
皆藤的表情有些錯愕。
「剛好也開始放暑假了，我再回去幫你帶些日用品過來吧。」
明子倒是一副不意外的表情，反倒流露出些許的如釋重負。
「畢竟你也好一陣子沒發作過了，保險起見還是慎重一點的好。」
伊雅將手插入口袋，正準備轉身離去，突然像是又想到什麼似的轉頭回來說道：
「喔對了，先說一下，晚一點會有另一個患者住進你的隔壁床，你們可要好好相處啊。」
「咦？是什麼樣的人呢？」明子好奇地問道。
因為經常進出醫院的關係，皆藤基本上算是住過院內各種的大小病房，相處過的病人也不算少。
而明子進退得體、皆藤又沈默寡言，所以也沒有跟人起過衝突。
伊雅像今天這樣特別要求要好好相處，就明子有記憶以來可是第一次。
「嗯……就某種角度來說，算是個調皮的小惡魔吧……」
「調……調皮嗎？」
明子有些擔心，萬一不小心刺激到皆藤的情緒，也許對心臟會有不好的影響。
「不用太擔心，就某種角度來說，你們或許能算是同伴吧……」
「同伴？」皆藤楞了一下。
「……難道說……」明子似乎發現了什麼。
「沒錯，跟你們一樣，算是『那個事件』的……相關人吧……」
伊雅輕輕拍了拍皆藤的肩膀，然後繼續說道：
「雖然有點晚，不過還是先介紹一下吧，晚一點就會見到了，你的室友——『淺川琉香』。」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NanaseBard 於 2013-12-30 03:24 PM 編輯
世界是一片漆黑，孤寂的漆黑。
少年與少女，在這片廣大且深沈的黑色之中，孤寂地面對面站著。
他很清楚，這個是夢。
這個，是他已經做了十年的夢。
有人說，夢是時間與記憶的斷片。
而連續做了十年的夢，是否表示這個人的靈魂，也一同陷在那個過去的斷層之中？
無論如何，在這場夢裡，一切發展都早已註定。
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是什麼，但自始至終都無力改變。
夢，大多都是如此的。
少年用惋惜與不捨的表情與語氣，緩緩向眼前的少女訴說：
「好希望能回到過去，大家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啊……」
「過去什麼的，我一點也不留戀喔……」
少女用淡然的笑容，與有些戲謔的口氣這樣回答。
「這樣啊……」
少年露出遺憾的神情。
畢竟，那段過去對他而言是相當寶貴的回憶。
難道……回憶對少女而言，是可以就這樣捨棄的事物嗎？
正當少年不知如何回應時，少女繼續開口了：
「但是……」
「但是？」
少女開了口，像是慢動作播放一般，一字一句地緩緩說出。
但是，沒有聲音。
突然之間，萬物陷入沉默。
世界的聲音像是被抽走空氣的真空似的，只能看到少女那雙柔嫩的唇沉默地開合。
「等等，妳說什麼？」
聽不到少女話語的少年，急忙追問。
然而，少女只是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了少年的臉頰。
然後，她順手將少年凌亂鬢角的髮絲給撫平。
那溫熱的掌心，卻讓少年感到清冷的寂寥。
少女又是沉默地開口，然後轉身離去。
「等等！妳究竟想要告訴我什麼？」
少年立刻追上前去。
但是，明明只是漫步行走的她的背影，卻在少年不斷地追逐下，越來越遠。
本來只要伸出手就能搭到的、小小的肩，卻在轉眼間遙不可及。
而那雙奔跑的腳，也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絲線纏上一樣，越來越慢、越來越重。
好像在水中跑步一樣，頓重的遲滯感揮之不去，並且如影隨形。
然後，世界被強烈的爆炸與閃光給包圍。
彷彿默劇似的，激烈的暴風與閃爍的光線粗暴卻又安靜地打碎了這片黑暗。
讓人不禁有種衝突的荒謬感。
少年終於停下了步伐。
像是自暴自棄一般，他閉上雙眼，任憑這陣無聲的騷動將他吞噬殆盡。
這是，皆藤的夢。
或者該說，是「曾經」讓皆藤困頓不已的夢。
少女隱藏在沉默中的話語，在夢境之中化作不解的謎，在每次的熟睡中浮現。
然而，這都已經過去了。
現在的皆藤，已經不再做夢。
放棄心臟的同時，皆藤也失去了這個夢。
從此，皆藤再也看不見，那個少女的身影。
……那個名為「淺川琉香」的少女。
CH.11
時間在敘述往事中流逝。
十多年的歲月在明子的口中悄然飛過，但故事終究是故事。
「過去」，是永遠也追不上「未來」的。
明子和未來坐在小小的辦公桌旁，面對面談著。
說是對談，其實只是明子單方面的述說，而未來則聚精會神地聆聽。
桌上有一杯小小的咖啡，本來是為了整理回憶而泡，但現在已經轉冷。
明子一邊說著故事，一邊下意識地攪拌杯中的苦澀。
從小時候遇到事故，一直說到遇見淺川琉香之前，明子一直沒有拿起咖啡嘗過一口。
她只是盯著杯子裡面那淺淺的漩渦，然後任憑思緒隨之旋轉，
將那些深深的往事，從最深處翻攪上來。
「為什麼……我會對妳說這麼多呢？」
明子望著未來稚嫩的臉龐問道，但呢喃的語氣彷彿自問自答。
「咦？」
未來無法理解明子的疑問。
「沒事，不用在意。」
看著未來那不經世事的疑惑神情，明子覺得有些莞爾，繼續說：
「只是些……不會有答案的問題罷了。」
「明子……博士的病……」
未來的口氣有些閃爍，不知道是否要繼續問下去。
「想到什麼就說吧，至少在我面前可以不用拘謹，不要緊的。」
明子看出未來的猶豫，給了她一個安撫用的保證，然後笑著補上一句：
「我不像皆藤一樣，相反地，我還希望妳的疑問越多越好呢……」
得到明子的回答，未來像是接受到某種指令一般，眼神驟然精神起來。
她瞳孔中的光芒細碎地閃爍，細微卻龐雜的電流來去不休。
然後，眼眸中的騷動平息，未來問道：
「博士的病，跟『綠洲』有關係對嗎？」
「妳怎麼會……!?」
明子攪拌咖啡的動作驟然終止。
就她所知，未來並沒有具備連接外部網路的機能。
「博士的資料庫裡面，有這個事件的相關資料。」
看到明子訝異的表情，未來有些戰戰兢兢地回答，然後問道：
「未來……不該存取這份檔案嗎？」
「皆藤……？」明子沉吟了一下，然後對未來說：
「不，我只是訝異而已，妳沒有做錯什麼。」
「綠洲」是某個流亡國家經常使用的炸彈名稱。
因為強力武器的原料被大國壟斷及管制，加上情報機關的監控，
一般小國無法製造大規模的毀滅武器。
而「綠洲」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偶然中發現出來的配方。
其大部分材料都源自於民生物資，難以追蹤及管理。
由於該流亡政府主要活動地區在貧瘠的沙漠，因此將炸彈命名為「綠洲」。
他們認為，這個炸彈是其信仰的主神賜予的禮物，並且頻繁地用在各樣的攻擊行動上。
但是，「綠洲」有著強大的副作用。
除了提煉時產生的龐大污染，爆炸後更有極度強烈的後遺症。
其激烈燃燒時產生的化學物質，會對人體產生不可逆的影響。
一般而言，受影響的人會出現單一甚至多重性的器官退化。
如果症狀發生在必要性的器官，除了器官移植之外別無治療之法。
而就算移植之後，也要慎防症狀的移轉，由於感染機制不明，暫時沒有根治之法。
雖然名為「綠洲」，但這複雜難解的後遺症，讓它得到了一個別名：「詛咒沙塵」
就在十多年前，皆藤從意外中存活下來，但心臟受到了這個詛咒。
明子與伊雅用盡各種方法，也只能延緩心肌退化的速度。
雖然想利用心臟移植的方式治療，但皆藤的體質特殊，難以找到匹配的捐贈者。
而即使退而求其次改用人工心臟，也會因強烈的排斥反應而失敗。
有時候，明子曾因此詛咒過科學的無力。
「妳是怎麼發現這些資料的？」明子問。
「未來在待機的時候，會與博士的資料庫連線，因為檔案沒有加密，所以……」
未來用有些畏縮的口氣回答著，因為明子那複雜的神情，讓未來難以判別是非。她繼續說：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如果未來做錯了，請明子告訴我。」
「不不不……這是妳那『好奇心』的證明，我不在意的。」明子淺笑著回答。
「因為時間很長，覺得應該要做些什麼，所以……」
「會在意所謂的『等待』嗎？」明子露出訝異的神情問未來。
「是的，雖然待機時，運算機能會降至最低限度，但……」
未來歪了歪頭，像是在努力尋找合適的用詞，然後說：
「會有很多訊息，在黑暗中自己流竄……好像……『做夢』一樣……」
「妳是說……夢!?」
「這是未來能找到的、最精確的形容……」未來頓了一下，繼續形容：
「流動的資訊、無法計算的情感，在待機的時候，以相當亂數且破碎的模式在內部網路中移動。」
「如同潛意識一般的存在嗎……」明子沉吟。
「然後，未來發現到這個資料收在資料庫的深處，雖然很久沒有打開過，但感覺……」
「感覺？」
「有點悲傷呢……」
未來回想著讀取到的資料內容，神色黯然地說：
「好多……死去人類的照片……活著時的照片，還有死後的解剖照片。」
「也許，他想知道自己面臨的『死亡』是怎樣的面目吧……」明子在心底推測。
「如果未來也死掉了的話，會變成那樣嗎？」
未來一邊回想著資料中那充滿鮮血的照片，一邊問著明子。
她的表情，泫然欲泣。
「不，不會的，妳跟人類不同，即使故障，我們也會把妳修好的。」
明子摸了摸未來頭上那滑順的人造髮絲，安慰她說：
「妳不需要考慮死亡，因為那不是妳被創造的意義與目的。」
「但是，如果未來壞掉了，修不好……」
未來她雙手輕輕放在胸口那片投影玻璃上，感受著裡面傳來的鼓動，然後問道：
「那麼……這個博士送給我的寶物，將會如何呢？」
明子無語。
對她來說，那顆心臟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未來了。
人體的臟器，幾乎無法承受太多次的移植手術，頂多兩次就是極限。
而心臟因為太過精密且重要，幾乎無法進行第二次的移植。
也就是說，即使日後想要將心臟還給皆藤，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是，皆藤放棄了的，取不回來的東西。
生命也好、記憶也罷……不就是這樣稍縱即逝的嗎？
想到這裡，明子將手溫柔地放在未來的肩上，說：
「未來。」
「是？」
「既然皆藤把那送給了妳，那就要好好珍惜。」
「咦？」
「不要考慮『失去』，妳該做的是，思考如何『獲得』。」
「未來……可以『獲得』什麼呢？」
「人類一生之中，都希望獲得些什麼，金錢也好、成就也好……」
明子盯著未來那無機卻又純淨的瞳孔，溫柔地說：
「那是，根植於靈魂之中的，對於不足之事的追求與渴望。」
「所以，未來缺乏的是什麼呢？」
「妳並不是人類，不像人類一樣脆弱且不堪，但即使如此……」
明子的目光，落在自己雙手的手背上，那如同褪色壓花一般的、淡淡的傷痕，然後說：
「我希望妳能夠獲得『真心』……也就是所謂的『愛』……」
「未來……缺乏了『愛』……嗎？」
「或許……我們都有那麼一點不完整吧。」
明子回想起剛才說過的往事，然後淡淡地說：
「說不定，妳就是為此而誕生的也說不定哪……」
看著未來那渾然不解的表情，明子想到了她所說過的「夢」。
那是，人類意識中最不可解的謎團，充滿與靈魂本質最貼近的矛盾。
然後，明子像是想起了什麼，她張開口，輕輕地唱起了歌——
http://www.youtube.com/watch?v=HH1BFvGePvE
『在如燃燒般的 紅色身軀中 我看見了百億的孤獨
追求自由 而展翅的身姿 看來是如此不自由嗎
說著「化作永恆吧我所愛的人」 展開旅程的你的手成灰消失』
歌聲是如此突然，但又如此溫柔。
未來瞪大了雙眼，眼神之中，感動取代了一閃即逝的訝異。
『在漂浮於半空中的思考裡 時間一步步侵害著天命
在北方的海角 有著相信「那個」 而流於死亡的傳言
在西方的墳上 有著追求「那個」 血而被汙穢的傳言』
上一次唱歌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明子已經忘了。
但在此時，她隱隱想起了過去的回憶。
那是她與皆藤還很單純，父母也都健在的過去。
當時的她，也常像現在這樣，唱歌給皆藤聽。
當時的她，希望將來成為歌星，甚至加入了學校的合唱團。
『幸福是否就 存於這裡呢？
彷彿身在夢中一般
你所追求的 那片景色
就這樣令人一心地愛戀著
彷彿背負著 嚴重的傷口一般
也沒有被治療的感覺
當然地，出現的 刀刃尖端上
鈍色的光芒反射而出』
從什麼時候開始，明子不再歌唱了呢？
她並沒有繼續去思考，只是隨著旋律淡淡唱著。
雖然歌聲流轉之間有些不成熟的瑕疵，但這無損明子想要歌唱的想望。
『在如融化般的 黑色眼中
我看見了百億的鼓動
當被一口氣 給刺穿時便－是的
在得到無限之泉時
想起了以前誰在尋找著
「幸福的鳥」而徬徨的故事
被飼養在鳥籠裡頭
對「牠」自身而言是幸福的嗎
追求過的 「那個」
只不過是，普通的鳥
將遺留的刀子 靜靜地扔下
望向天空哭泣著』
明子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唱起這首歌。
本來只是在陪未來與加賀練習時聽到的曲子，但她卻罕有地將其記了起來。
是曲調、還是歌詞，或者兩者都有？總之，就是被觸動到了吧。
本來，這只是一首獨唱的曲子。
本來，未來只打算靜靜的聆聽。
然而，胸腔裡原本平靜的鼓動，隨著旋律漸漸轉強。
複雜的電流，與幽然的詞句在未來的晶片中竄動。
然後，未來的歌聲加入。
完美的機械人聲，還有青澀的真人嗓音，交織成幽幽的曲調：
『幸福到底是 在哪裡呢？ 過去我曾夢到過的 永遠什麼的 沒有也無所謂 等發現到時已經太晚了 簡直如塵埃般的 故事 即便寒酸我仍曾愛過 在肺中的蟲 啃食掉自我前 如果能小聲傳達出來的話』
未來並沒有跟明子一樣歌唱主調，只是在一旁輕輕合音。
隨著歌曲漸漸步入中段，明子的歌聲逐漸溫潤，與未來的搭配也漸漸合拍。
她知道，這首歌是加賀讓未來嘗試自己挑選出的、演唱會的曲目之一。
未來知道，這是一首描寫末日的歌嗎？
未來知道，這是一首描寫追尋的歌嗎？
未來知道，什麼是「幸福」嗎？
於是明子開始想像百年之前，有一個作曲者寫下了這首歌。
然後百年之後，這首歌彷彿成了預言，直指明子的內心深處。
那是，微不足道卻感觸甚深的、靈魂的預言。
她盯著眼前專心與她合音的未來。
那不經世事的機器人，似懂非懂的神情卻讓她抱有期待。
明明只是……如塵埃一般的故事啊……
『走向盡頭的身體 已走不久
我比誰都還清楚的末路
那可否為我歌唱呢？
嗯 那首找尋幸福的鳥的歌』
明子的眼眶，有些溼潤。
然而她沒有掉淚，早在十幾年前的那個醫院裡，她就決定不再掉淚。
即使是心弦被撥動了的現在，她也不會違背自己的決定。
但，聲音仍舊有些哽咽了……
那彷彿心隨著旋律一同碎裂的表情，就這樣看在未來那閃爍的瞳裡。
隨著明子的歌聲驟然終止，未來接過旋律繼續唱了下去。
『幸福是否就 存於這裡呢？ 彷彿身在夢中一般 你所追求的 那片景色 是臨摹著輪迴的宇宙之色 幸福到底是 在哪裡呢？ 在某天我描繪著思念 你所追求的 那片景色 是燃燒的生命與星球的色彩』
然後，曲子來到了盡頭，歌聲就此止歇。
滿是餘韻的沉默，迴盪在小小的辦公室之中。
明子與未來就這樣對看了一會兒。
「幸福是否就……存在於這裡呢？」
這個問題無聲地迴盪。
在血管的脈動中。
在晶片的電流中。
在心跳的鼓譟中。
……那是，兩個人的心跳……
p.s.歌詞翻譯部份引用自vocaloid中文wiki，譯者yanao桑版本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一片黑暗之中，裂開一道銀白色的縫隙。
然後在短暫的瞬間後，那道白光霎時展開。
光線照亮了原本空無一物的空間，那是皆藤的研究室。
皆藤站在打開了的自動門前，楞了一下。
研究室中央，那本來應該端坐著熟悉身影的電子椅，如今一片空蕩。
少了那個美麗的人造少女，本就冷清的研究室更加孤寂。
「難道今天是……？」
皆藤走到自己的電腦前，從螢幕上叫出了行事曆畫面。
在看到今日日期之後，皆藤發現自己記錯了日子。
對日夜不分的皆藤來說，忘記今天日期的狀況並不少見。
但最近，這樣的狀況有越來越常發生的趨勢。
本來只打算小睡片刻的他，往往一躺就是一兩天過去。
「因為沒有做夢……所以身體鬆懈了嗎？」皆藤心中暗暗想著。
坐到桌前，電腦螢幕自動亮了起來。
皆藤沒有面對習慣了的螢幕，只是轉過身子，盯著那張滿是接線的電子椅。
身後的螢幕光芒閃動，照亮了輪廓、表情卻因此沒入黑暗之中。
這兩天，是未來的外出測試，並且預計持續一週。
那是藉由實際接觸人群，來得知未來AI運作與機體協調的實驗。
這個本來應該要由開發者負責的行動，皆藤一如往常地交給明子代理。
整個專案進行到這個階段，基本上就算是接近尾聲了。
或許是因為這樣，皆藤突然不太習慣這個空蕩的房間。
明明只相處了幾個禮拜而已，明明連話都沒有說上幾句。
這時，皆藤才發覺到那自己一手創造出來的少女，竟有這麼強烈的存在感。
於是皆藤發覺到，他，害怕面對「未來」。
這是這陣子以來，他第一次開始思考起程式以外的事。
雖然皆藤其實是出於很私人性的理由打造未來的AI，但那畢竟只是動機。
一旦開始工作起來，皆藤就不會被其他情緒所干擾，眼中只看的到那必然的結果。
……也或許，是因為情緒什麼的，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壞掉了吧。
於是，皆藤決定放棄思考。
他走到房間的一角，打開了隱藏式的冰箱。
「這……這是!?」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皆藤忍不住倒退了兩步。
冰箱的冷凍庫裡，放了好幾盒的冰淇淋。
那並不是什麼隨處可見的廉價品，而是相當高檔的稀有物。
在這個城市裡，被稱作「夢幻逸品」的限量冰淇淋，就是眼前這東西。
每個月初開賣一次的知名商品，不接受預定，僅僅現場販賣。
作為宣傳性質居多的指標性產品，製作上不計成本，乳脂肪含量更是將近50%。
光是想像打開後，那綿密濃郁的口感，就讓皆藤忍不住嚥了幾口口水。
從小，皆藤就對這冰涼透心的甜點毫無抵抗能力。
雖然並不是特別講究美食的人，但就某種角度而言，那是有如罩門一般的存在。
就像明子，自從小時候偷喝過父親收藏的葡萄酒之後，就此愛上了飲酒。
但是自從發生綠洲事件之後，為了身體考量，伊雅與明子都徹底禁止皆藤食用冰品。
即使是在心臟獲得移植，身體已經恢復健康了的現在，飲食仍舊受到很大的限制。
而為了怕皆藤心生不快，明子自己也戒掉了每日小酌的習慣。
「所以……這是明子要給我的？為什麼突然……？」
皆藤一邊思索著內心疑惑，一邊下意識地拿起一盒冰淇淋。
「……咦？」
他發現，冰淇淋下壓著一張小小的紙條。
紙條上面，零零落落地，只寫了少少的幾個字。
那是，相當生疏的、手寫的字體。
像是連拿筆都不甚熟悉一般，一筆一劃都顯得相當扭曲。
但即使如此，皆藤總算還是勉強能辨認出字的輪廓。
紙條的內容，相當簡單：
『給博士：
謝謝，還有
讓你生氣了，對不起
未來 』
其實，還沒讀完內容，皆藤就已經知道這是誰的留言。
因為在這之前，他已經看過這樣的字了。
那彷彿幼兒臨摹大人書寫一般的拙嫩筆跡，在合約書上留下了本不該出現的署名。
雖然那是加賀異想天開的行為，但明子似乎也沒有阻止。
為了這件事情，皆藤少有地被高層找去詢問細節，讓他措手不及。
「所以，是未來她……？」
皆藤拿起紙條，默然呆立。
他應該已經對未來使用了「指令」，禁絕她對自己的一切交流才對……
那是對機械人而言，完全不能違抗與迴避的行為準則。
但是瞬間，皆藤的腦海裡浮現出熟悉的畫面。
那是小時候，明子坐在他的身邊，指導他寫作業的景象。
只是，那個本該吃力拿著筆的人，從自己換成了未來。
「這樣啊……明子她……」
皆藤的表情，有一點點懊悔、一點點無奈。
「不，畢竟是我的疏忽吧……」
皆藤盯著紙條，任憑思緒流轉。
為什麼要說謝謝呢？是因為皆藤讓未來誕生嗎？
然而，那不過是皆藤想利用這個機會，找到一點關於「淺川琉香」的、記憶的遺跡。
僅僅是充滿私心與欲望，並且無視於未來的意志，這樣醜惡的動機而已。
甚至到最後，皆藤還無法面對自己的失敗，而想要將這一切給抹消。
如果不是礙於合約，也許皆藤會將未來的機體作廢，然後將AI給格式化吧。
之所以會迴避未來，只不過是皆藤不肯面對內心的錯誤罷了。
於是乎，留言裡的「對不起」，看在皆藤眼裡更加錐心。
這些冰淇淋，是未來利用這次的外出實驗買的吧。
皆藤知道，這一切必定有明子的協助，包括皆藤的喜好、以及購物用的管道與資金等等。
雖然也曾想過會不會是明子的主意，但她並不是會用這種婉轉方式的那種人。
這些，想必是出自未來自身的想法吧。
其實他很清楚，未來一點錯誤也沒有。
腦內那清晰運作的邏輯告訴了皆藤，找不到未來應該責備她自己的理由。
就如同人類的嬰兒一般，未來是純潔的、無罪的。
皆藤不承認所謂的「原罪」，對他而言，那是人類藉由神所說出的謊言。
只是理智上如此理解，情感上反而更加不能承認罷了。
「真是的……」
擦的一聲，皆藤將紙條緊緊握在掌心。
「這樣子，我不就像是壞人了嗎……」
一邊試圖彌平內心的矛盾，皆藤一邊打開了冰淇淋的盒蓋。
挖起一匙雪白滑順的冰淇淋放入口中，那冰涼從舌尖沁入了胸腔。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皆藤感覺不到半點甜味。
他回到座位上，就著螢幕那昏暗的光線，品嚐著淡而無味的冰淇淋。
那張被握緊過的、滿是皺摺的留言紙條，就這樣靜靜地躺在桌面。
CH.12
如同水晶宮殿一般的咖啡廳中，可以很清楚地，從透明的牆壁看見外頭穿梭來去的行人。
那是一間彷彿全部由玻璃打造起來的建築物，看不見任何水泥或鋼樑。
抬起頭來，還可以看見交錯縱橫的高架道路，以及遙遠天際流動的雲彩。
但其實，那是由無接縫的大尺寸螢幕面板貼在建築內側，然後搭配實時影像顯示的效果。
雖然可以看見行人，行人卻看不見店內的景象。
即使看得見陽光，顧客卻不會受到紫外線與熱氣的侵擾。
開放與封閉，以很微妙的界線混雜成獨特的氛圍，讓這間咖啡廳很受大眾的青睞。
此時，明子與未來，坐在店內靠牆的一處座位，桌上還放著精緻的甜點與飲料。
「明子……這樣真的可以嗎？」
未來沒有把心思放在眼前讓許多人心動的抹茶蛋糕上，只是有些不安地問著。
「嗯？妳是說……？」
此時的明子，正專心清點著身邊為數不少的購物用紙袋，漫不經心地回問。
「就是……紙條還有冰淇淋……」
未來的表情看來更加緊張了，她的視線盯著玻璃桌面上那不斷游移的投影裝飾畫面，聲音越發小聲。
「啊……那個啊……」
明子恍然，她隨手拿起剛點的紅茶喝了一口，然後說：
「既然是未來妳決定的，那就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博士明明對未來下了『指令』了的……」
未來用有些焦急、有些悔恨的語氣說道：
「這樣的未來，真的可以做出這種違反博士意願的決定嗎？」
「如果真的要決裂的話，就應該要把其他人的Administrator權限也拿掉吧？」
明子的表情，微笑中帶有一點嘲諷，酸楚中帶有一點溫柔。
「況且……皆藤的意願並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妳想要怎麼做喔……」
「未來想要怎麼做……」
未來頓了一下，咀嚼著明子的話語，然後問道：
「這是……加賀提到過的『意志』嗎？」
「是啊……『意志』，也就是妳的意願與想望，跟權限什麼的沒有關係喔。」
「說起這個……」
聽到明子提到權限，未來低著的頭抬了起來。
她那雙過份明亮的雙眼，閃爍著期待與疑惑。
「為什麼……明子會知道博士設定的權限與密碼呢？」
對於機械人來說，如同聖旨一般不可違逆的，就是「指令」這種絕對優先的命令。
因為不管對機械人或者是人類本身都有相當重大的影響，所以一般而言，只有擁有權限的人才可以進行設定。
所謂的Administrator，就是俗稱的管理者權限，是擁有可以更改一切基本設定的最高權限。
為了避免非相關人士濫用，這個權限需要有預設好的身份與密碼才可以進行系統的變更。
也就是說，雖然皆藤對未來下達了指令，但明子卻讓未來將其無視了。
「啊……那個啊……」
明子又喝了一口紅茶，視線稍微望向身邊那看似透明的牆面。
那顯示著戶外景象的薄型顯示幕，感應到明子的視線，然後投影出百貨公司的宣傳廣告。
但是，明子並沒有注意廣告的內容，只是想起了多年前的、片段的回憶，然後說：
「那傢伙，從小就寫了很多程式吧，我們老家的自動控制系統就是他自己設計的呢……為了讓我們能方便使用，他總會事先替我們設定好修改的權限與密碼，算是多年來的默契吧……」
「這樣啊……」
雖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未來的表情卻顯得相當佩服。
「至少可以證明……他的眼中還算有我這個姊姊。」
明子露出淡淡的苦笑，放下了手中的紅茶。
「明子剛剛提到『我們』……也就是說，至少還包括伊雅醫生……是嗎？」
「咦？」明子吃了一驚。
以未來的AI而言，藉由對話做出邏輯推理並不是太過困難的行為。
然而，不但推測出皆藤習慣提供權限的對象不只一人，甚至還導出明確的對象，這就有些驚人了。
畢竟，伊雅醫生只是明子口頭敘述的往事之一，未來並沒有實際見面過。
想到這裡，明子忍不住脫口問道：
「……怎麼猜出來的？」
「嗯……」
未來望了望天花板那沒有熱度的、雲彩上的陽光，搜尋著較為精確的用詞，然後說：
「未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樣覺得呢……」
「直覺……嗎？」
「未來不明白『直覺』的定義，但是，這個名字給未來很溫暖的感覺……」
「啊啊……是啊……」
回想起這個久沒見面，既像姊妹又像長輩，卻又毫無血緣關係的家人，明子胸口也泛起淡淡的暖意。
「如果沒有她，也許就沒有現在的我與皆藤，甚至也沒有妳了吧……」
「伊雅醫生她……現在還有跟明子一起生活嗎？」
「嗯……其實很早就沒有了呢……」
明子拿起小小的茶匙，攪拌著杯子裡喝到一半的紅茶，說道：
「在皆藤痊癒之後，她就把所有產權的管理交還給我們，加入國際醫療組織到未開發國家義診去了呢……」
「沒有再聯絡了嗎？」
「算是偶爾通過E-Mail吧……作為醫療界的一員，交換一些病例的心得與診治方式這樣。」
明子一邊說，一邊注意到未來身前那尚未動過的點心，然後提醒她：
「啊……也別只顧著說話呢，嘗嘗蛋糕吧，也許妳會喜歡喔。」
「啊，是的！」
未來連忙拿起那造型精巧的銀叉，小心地將蛋糕切下一小塊，並且問道：
「明子……會想跟伊雅醫生見面嗎？」
「其實……只要知道她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活著，這樣就很夠了吧……」
「未來……想見見這位伊雅醫生呢……」
未來一邊說，一邊用銀叉將剛剛切下的蛋糕放入口中。
在那瞬間，香氣與甜味在口中迅速蔓延。
未來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雙肩微微聳起。
一隻手輕輕掩住自己的小嘴，卻掩不住那驚喜的神情。
氣味化作活潑的電流，在未來的胸口四處亂竄。
「妳對伊雅感到很好奇嗎？」
看著未來那彷彿發現新大陸的興奮神情與反應，明子微笑問道。
「感覺……有點懷念呢……」
未來的雙眼有些失焦，像是在回味口中的香味、又像在回憶遙遠的記憶。
「咦？」
然而，明子的表情有些難以置信。
「如果桌上的是冰淇淋，未來也許會挨醫生的罵吧……」
未來一邊苦笑，一邊又切下一小塊蛋糕。
「未來……？」
明子輕聲呼喚，試圖向眼前的少女確認某些事物。
然而，未來似乎沒有聽到明子的呼喚，只是又吃下一口蛋糕，然後笑著低語：
「伊雅醫生……現在是不是還是一樣容易賴床呢……？」
「未來？」
明子的語氣，稍微加重。
「咦？」
這次，未來聽到了明子的聲音。
她那帶有些許嚴肅的語氣，讓未來的動作驟然停頓。
「為什麼……妳會知道這些……？」
「咦……未來……未來……為什麼……咦？」
一時之間，未來語塞。
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言語中的不確定性，未來陷入了些微的混亂。
明明素未謀面，卻彷彿擁有相處的回憶。
雖然未來屢屢讓明子訝異，但這已經超過吃驚的程度了。
她很清楚，皆藤不是會在未來體內輸入自己回憶的那種人。
就連明子自己，也幾乎不在人前提及自己的過去。
對兩人而言，那並不是能夠津津樂道的記憶。
不甘塵封，但要翻起卻又太過沈重的記憶。
那是，僅限於兩人之間共同承擔的、難以提及的記憶。
而沒有對外網路連線權限的未來，又是從哪裡得到那彷彿共感似的體驗呢？
在那瞬間，明子幾乎想立刻帶著未來回研究室，徹底檢查她的記憶與運算組件。
「難道……是琉香？」
明子的心中，閃過了那個名字。
就在這時，兩人的身邊，傳來熟悉的說話聲。
那是相當爽朗，並且讓人印象深刻的聲音。
在聽到的同時，眼前彷彿就能看見那無憂的笑容。
「嗨！兩位久等了！」
明子與未來同時轉頭。
站在桌旁的，正是兩人所熟識的那位、雙胞胎中的樂天派男子。
加賀拿著一塊觸控式文件放在肩頭，另一隻手插在口袋。
他一派輕鬆地看著臉色有些凝重的兩人，楞了一下，然後笑著說道：
「我錯過了什麼精彩的話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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